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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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:「兒啊,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。只因你父親亡後,我一個寡婦人家,只有出去的,沒有進來的﹔年歲不好,柴米又貴﹔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傢伙,當的當了,賣的賣了﹔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指生活尋來的錢,如何供得你讀書。如今沒奈何,把你僱在間壁人家放牛,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,你又有現成飯喫,只在明日就要去了。」王冕道:「娘說的是。我在學堂裏坐著,心裏也悶﹔不如往他家放牛,倒快活些。假如我要讀書,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。」當夜商議定了。
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,每到黃昏,回家跟著母親歇宿。或遇秦家煮些醃魚、臘肉給他喫,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,遞與母親。每日點心錢,他也不買了喫,聚到一兩個月,便偷個空,走到村學堂裏,見那闖學堂的書客,就買幾本舊書,日逐把牛栓了,坐在柳蔭樹下看。
按:此見王冕的孝心——在應答上,減輕了母親因貧据令他失學的歉咎;在行為上,依然孝養母親、勤奮自學。
彈指又過了三四年。王冕看書,心下也著實明白了。……
這王冕天性聰明,年紀不滿二十歲,就把那天文、地理,經史上的大學問,無一不貫通。但他性情不同:既不求官爵,又不交納朋友,終日閉戶讀書。
按:「心下著實明白」、「學問,無一不貫通」二語,真乃讀書人也!而此與科舉功名完全無關(不求官爵),亦可看出作者對王冕的角色塑造,乃欲以他(真知識份子)對比科舉士子(假知識份子——識字的草包!)的用心。
翟買辦飛奔下鄉,到秦老家,邀王冕過來,一五一十,向他說了。王冕笑道:「卻是起動頭翁,上覆縣主老爺,說王冕乃一介農夫,不敢求見。這尊帖也不敢領。」翟買辦變了臉道:「老爺將帖請人,誰敢不去!況這件事,原是我照顧你的﹔不然,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?論理,見過老爺,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纔是!如何走到這裏,茶也不見你一杯,卻是推三阻四,不肯去見,是何道理?叫我如何去回覆得老爺!難道老爺一縣之主,叫不動一個百姓麼?」
知縣心裏想道:「這小廝那裏害甚麼病!想是翟家這奴才,走下鄉狐假虎威,著實恐嚇了他一場。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,害怕不敢來了。老師既把這個人託我,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,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。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。他看見賞他臉面,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,自然大著膽見我﹔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,卻不是辦事勤敏?」又想道:「一個堂堂縣令,屈尊去拜一個鄉民,惹得衙役們笑話。」又想到:「老師前日口氣,甚是敬他﹔老師敬他十分,我就該敬他一百分。況且屈尊敬賢,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。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,有甚麼做不得!」當下定了主意。
按:知縣雖然罵買辦「奴才」,也心知他會來狐假虎威這一套,但他自己內心的想法並不比買辦高尚:奴才滿腦子想的是「計較獲利」與「媚事權貴」,這知縣心裡所盤算的,一是「敬老師之所敬」(媚事權貴),一是「計歷史之美名」(計較獲利)並不是真心的敬才愛才。而兩人「況這件事,原是我照顧你的……論理,見過老爺,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纔是!」、「他看見賞他臉面」云云,更可見兩人同樣具有「權力位階」的內化性格,都無法跳脫「權力眼光」去真正的識才敬才。
又過了六年,母親老病臥床。……一日,母親吩咐王冕道:「我眼見得不濟事了。但這幾年來,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,該勸你出去作官,作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!我看見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!況你的性情高傲,倘若弄出禍來,反為不美。我兒可聽我的遺言,將來娶妻生子,守著我的墳墓,不要出去作官。我死了,口眼也閉!」王冕哭著應諾。
按:王母之言,豈止是交代王冕,根本是對天下讀書人的警告!
到了洪武四年,秦老又進城裏,回來向王冕道:「危老爺已自問了罪,發在和州去了。我帶了一本邸抄來與你看。」……此一條之後,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:三年一科,用五經、四書、八股文。王冕指與秦老看,道:「這個法卻定的不好!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,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。」
按:拿「榮身之路」與「文行出處」對比,王冕一句話,點出科舉制度「誘之以利」的取士方式會戕害讀書人的人格。
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
夏總甲道:「先生倒有一個。你道是誰?就是咱衙門裏戶總科提控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,姓周,官名叫做周進,年紀六十多歲。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,卻還不曾中過學。顧老相公請他在家裏三個年頭,他家顧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學,和咱鎮上梅三相一齊中的。……」
眾人看周進時,頭戴一頂舊氈帽,身穿元色紬舊直裰,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,腳下一雙舊大紅紬鞋,黑瘦面皮,花白鬍子。
按:周進初登場的落魄形象,對比日後的飛黃騰達,即可見科舉成敗令人身價判若雲泥,是多麼不人道的事!
梅玖道:「我因先生喫齋,倒想起一個笑話……」他便念道:「獃,秀才,喫長齋,鬍鬚滿腮,經書不揭開,紙筆自己安排,明年不請我自來。」念罷,說道:「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,獃是不獃的了。」又掩著口道:「秀才,指日就是﹔那『喫長齋,鬍鬚滿腮』,竟被他說一個著!」說罷,哈哈大笑。眾人一齊笑起來。周進不好意思。申祥甫連忙斟一杯酒道:「梅三相該敬一杯。顧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。」梅玖道:「我不知道,該罰不該罰!但這個話不是為周長兄,他說明了是個秀才。……」眾人說他發的利市好,同斟一杯,送與周先生預賀,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,白一塊,只得承謝眾人,將酒接在手裏。
按:身份低微,只能任人笑鬧,全無還嘴的餘地。
周進道:「老先生的硃卷是晚生熟讀過的。後面兩大股文章,尤其精妙。」王舉人道:「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。」周進道:「老先生又過謙了。卻是誰作的呢?」王舉人道:「雖不是我作的,卻也不是人作的。那時頭場,初九日,天色將晚,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,自己心裏疑惑,說:『我平日筆下最快,今日如何遲了?』正想不出來,不覺磕睡上來,伏著號板打一個盹。只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,中間一人,手裏拿著一枝大筆,把俺頭上點了一點,就跳出去了。隨即一個戴紗帽、紅袍金帶的人,揭簾子進來,把俺拍了一下,說道:『王公請起。』那時弟嚇了一跳,通身冷汗,醒轉來,拿筆在手,不知不覺寫了出來。可見貢院裏鬼神是有的。弟也曾把這話回稟過大主考座師,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。」
按:科舉雖對全民開放,但考試卻不全是「實力定高下」,久之,以鬼神之說去合理化「非理性因素」的存在,就有實際上的需要了。否則,要如何面對「認知上實屬不公」的取士制度呢?
那年卻失了館,在家日食艱難。一日,他姊丈金有餘來看他,勸道:「老舅,莫怪我說你。這讀書求功名的事,料想也是難了。人生世上,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,只管『稂不稂莠不莠』的到幾時?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賣,差一個記帳的人,你不如同我們去走走。你又孤身一人,在客夥內,還是少了你喫的,穿的?」周進聽了這話,自己想:「『癱子掉在井裏,撈起也是坐。』有甚虧負我?」隨即應允了。
按:科舉失意人最大的問題,就是經濟。花了大半輩子讀書,卻無謀生能力,「百無一用是書生」,正是此類人的寫照!這也就難怪庶民階層會看不起無功名的讀書人。
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兇鬧捷報
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,金有餘見他真切,只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。不想纔到天字號,就撞死在地下。……取了水來,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,灌了下去,喉嚨裏咯咯的響了一聲,吐出一口稠涎來。眾人道:「好了。」扶著立了起來。周進看著號板,又是一頭撞將去。這回不死了,放聲大哭起來。眾人勸著不住。金有餘道:「你看,這不是瘋了麼?好好到貢院來耍,你家又不死了人,為甚麼這『號淘痛』,也是的?」周進也不聽見,只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﹔一號哭過,又哭到二號,三號﹔滿地打滾,哭了又哭,哭的眾人心裏都悽慘起來。金有餘見不是事,同行主人,一左一右,架著他的膀子。他那裏肯起來,哭了一陣,又是一陣,直哭到口裏吐出鮮血來。……內中一個客人道:「周客人有甚心事?為甚到了這裏,這等大哭起來?卻是哭得利害。」金有餘道:「列位老客有所不知。我這舍舅,本來原不是生意人。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,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,今日看見貢院,就不覺傷心起來。」自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,於是不顧眾人,又放聲大哭起來。又一個客人道:「論這事,只該怪我們金老客。周相父既是斯文人,為甚麼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?」金有餘道:「也只為赤貧之士,又無館做,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。」又一個客人道:「看令舅這個光景,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﹔因沒有人識得他,所以受屈到此田地。」金有餘道:「他才學是有的,怎奈時運不濟!」那客人道:「監生也可以進場。周相公既有才學,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?中了,也不枉了今日這一番心事。」金有餘道:「我也是這般想。只是那裏有這一注銀子?」此時周進哭的住了。那客人道:「這也不難。現放著我這幾個兄弟在此,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。若中了做官,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。就是周相公不還,我們走江湖的人,那裏不破掉了幾兩銀子!何況這是好事。你眾位意下如何?」眾人一齊道:「『君子成人之美。』又道:『見義不為,是為無勇。』俺們有甚麼不肯?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?」周進道:「若得如此,便是重生父母,我周進變驢變馬,也要報效!」爬到地下,就磕了幾個頭。眾人還下禮去。金有餘也稱謝了眾人。又喫了幾碗茶,周進再不哭了,同眾人說說笑笑,回到行裏。
按:雖說「才學是有的」,卻落得哭鬧不休、斯文掃地;當眾人以行善之心義助考試費用,就連忙爬到地上磕頭感謝。這條科舉的「單行道」,擁擠了多少人的一生、折辱了多少人的人格啊!然而這對統治者來講,卻是受用的。唐太宗看科舉考生魚貫走出試場,脫口而出「天下英雄,入吾彀中矣」的得意與狡黠,可以為證。
又,「眾人一齊道:「『君子成人之美。』又道:『見義不為,是為無勇。』俺們有甚麼不肯?」一句,堪可印證「仗義每多屠狗輩,負心都是讀書人」這句古話。
自古道:「人逢喜事精神爽」,(周進)那七篇文字,做的花團錦簇一般。出了場,仍舊住在行裏。金有餘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。直到放榜那日,巍然中了。眾人各各歡喜,一齊回到汶上縣。到京會試,又中了進士,殿在三甲,授了部屬。荏苒三年,陞了御史,欽點廣東學道。
按:這一段略寫周進升遷的經過,以便帶出下一個出場人物——范進。
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,卻自心裏想道:「我在這裏面喫苦久了,如今自己當權,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,不可聽著幕客,屈了真才。」主意定了,到廣州上了任。次日,行香掛牌。……出來放頭牌的時節,坐在上面,只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,那衣服因是朽爛了,在號裏又扯破了幾塊。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,緋袍金帶,何等輝煌。因翻一翻點名冊,問那童生道:「你就是范進?」范進跪下道:「童生就是。」學道道:「你今年多少年紀了?」范進道:「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,童生實年五十四歲。」學道道:「你考過多少回數了?」范進道:「童生二十歲應考,到今考過二十餘次。」學道道:「如何總不進學?」范進道:「總因童生文字荒謬,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。」周學道道:「這也未必盡然。你且出去,卷子待本道細細看。」范進磕頭下去了。
那時天色尚早,並無童生交卷。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,心裏不喜道:「這樣的文字,都說的是些甚麼話!怪不得不進學!」丟過一邊不看了。又坐了一會,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,心裏又想道:「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?倘有一線之明,也可憐他苦志。」從頭至尾,又看了一遍,覺得有些意思。正要再看看,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。那童生跪下道:「求大老爺面試。」學道和顏道:「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,又面試些甚麼?」那童生道:「童生詩詞歌賦都會,求大老爺出題面試。」學道變了臉道:「當今天子重文章,足下何須講漢唐!像你做童生的人,只該用心做文章,那些雜覽,學他做甚麼!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,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麼?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,那正務自然荒廢,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,看不得了。左右的!趕了出去!」一聲吩咐過了,兩傍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,把那童生叉著膊子,一路跟頭,叉到大門外。
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,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。那童生叫做魏好古,文字也還清通。學道道:「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。」因取過筆來,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,做個記認。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。看罷,不覺歎息道:「這樣文字,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,直到三遍之後,纔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!真乃一字一珠!可見世上糊塗試官,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!」忙取筆細細圈點,卷面上加了三圈,即填了第一名。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,填了第二十名。將各卷彙齊,帶了進去。發出案來,范進是第一。謁見那日,著實贊揚了一回。點到二十名,魏好古上去,又勉勵了幾句「用心舉業,休學雜覽」的話。鼓吹送了出去。
次日起馬,范進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,轎前打恭。周學道又叫到跟前,說道:「龍頭屬老成。本道看你的文字,火候到了,即在此科,一定發達。我復命之後,在京專候。」范進又磕頭謝了,起來立著。學道轎子,一擁而去。……
按:「倘有一線之明,也可憐他苦志」,周進的同理心於此可見,而這也是後來胡屠戶反對范進參加鄉試時,說出「我聽見人說,就是中相公時,也不是你的文章,還是宗師看見你老,不過意,捨與你的」這句話的根據。
又,魏好古是范進的對照組。魏好古詩詞歌賦都會,也是他的真本事,卻在科舉考場上毫無用武之地,只能透過「求老爺面試」的方式自我推薦,卻不料反遭周進趕出考場。雖然周進最終還是肯定了他的才學,卻也僅以第二十名讓他過關。這到底是識才,還是扼才?「用心舉業,休學雜覽」一語,既是叮嚀,也是科舉「反智」的清楚標記。
……
范進迎了出去。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,頭戴紗帽,身穿葵花色員領,金帶、皂靴。他是舉人出生,做過一任知縣的,別號靜齋。同范進讓了進來,到堂屋內平磕了頭,分賓主坐下。張鄉紳先攀談道:「世先生同在桑梓,一向有失親近。」范進道:「晚生久仰老先生,只是無緣,不曾拜會。」張鄉紳道:「適纔看見題名錄,貴房師高要縣湯公,就是先祖的門生。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。」范進道:「晚生徼倖,實是有愧。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,可為欣喜。」……
按:一個一貧如洗新科舉人,居然勞動做過知縣的張靜齋親臨賀喜兼攀親道故!在這裡可以看出科舉一途已經培養了一群讀書人自成一個小圈圈,只要過了鄉試這個門檻,大家都是自己人。這也是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始終處境尷尬的原因——讀書人不認可他,勞動階層也瞧不起他。
自此以後,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:有送田產的﹔有人送店房的﹔還有那些破落戶,兩口子來投身為僕,圖蔭庇的。到兩三個月,范進家奴僕、丫鬟都有了,錢、米是不消說了。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。搬到新房子裏,唱戲、擺酒、請客,一連三日。到第四日上,老太太起來喫過點心,走到第三進房子內,見范進的娘子胡氏,家常戴著銀絲䯼髻﹔此時是十月中旬,天氣尚暖,穿著天青緞套,官綠的緞裙﹔督率著家人、媳婦、丫鬟,洗碗盞杯箸。老太太看了,說道:「你們嫂嫂、姑娘們要仔細些,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,不要弄壞了。」家人媳婦道:「老太太,那裏是別人的,都是你老人家的!」老太太笑道:「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?」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:「怎麼不是?豈但這個東西是,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!」老太太聽了,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,哈哈大笑道:「這都是我的了!」大笑一聲,往後便跌倒。忽然痰湧上來,不醒人事。……
按:范進因中舉而瘋,范母因暴富而瘋,而暴富又因中舉而來。余秋雨〈十萬進士〉說科舉世把自己的身家全賠進去的觀點,在此可以得到印證。
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喫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
……
光陰彈指,七七之期已過,范舉人出門謝了孝。一日,張靜齋來候問,還有話說。范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裏坐下,穿著衰絰,出來相見,先謝了喪事裏諸凡相助的話。張靜齋道:「老伯母的大事,我們做子姪的理應效勞。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,也罷了﹔只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。看來,想是祖塋安葬了?可曾定有日期?」范舉人道:「今年山向不利,只好來秋舉行。但費用尚在不敷。」張靜齋屈指一算:「銘旌是用周學臺的銜。墓志託魏朋友將就做一篇,卻是用誰的名?其餘殯儀、桌席、執事、吹打,以及雜用、飯食、破土、謝風水之類,須三百多銀子。」正算著,捧出飯來喫了。張靜齋又道:「三載居廬,自是正理﹔但世先生為安葬大事,也要到外邊設法使用,似乎不必拘拘。現今高發之後,並不曾到貴老師處一候。高要地方肥美,或可秋風一二。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,何不相約同行?一路上車舟之費,弟自當措辦,不須世先生費心。」……
張靜齋約定日期,雇齊夫馬,帶了從人,取路往高要縣進發。於路上商量說:「此來,一者見老師﹔二來,老太夫人墓誌,就要借湯公的官銜名字。」不一日,進了高要城。那日知縣下鄉相驗去了,二位不好進衙門,只得在一個關帝廟裏坐下……
……范舉人道:「我這老師看文章是法眼﹔既然賞鑑令郎,一定是英才可賀。」嚴貢生道:「豈敢,豈敢。」又道:「我這高要,是廣東出名縣分。一歲之中,錢糧、耗羨,花、布、牛、驢、漁船、田房稅,不下萬金。」又自拿手在桌上畫著,低聲說道:「像湯父母這個作法,不過八千金﹔前任潘父母做的時節,實有萬金。他還有些枝葉,還用著我們幾個要緊的人。」說著,恐怕有人聽見,把頭別轉來望著門外。……
按:張靜齋藉著范進,又向高要縣知縣湯奉打秋風(富有的人抽取小利,或藉故向人求取財物),范進只看到張靜齋的「善待」與「熱衷」,渾不知自己被利用了。而挑上高要縣,主要是「地方肥美」,有足夠的油水可撈。
二位整一整衣帽。叫管家拿著帖子。向貢生謝了擾。一直來到宅門口,投進帖子去。知縣湯奉接了帖子,一個寫「世侄張師陸」,一個寫「門生范進」,自心裏沈吟道:「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,甚是可厭﹔但這回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,不好回他。」吩咐快請。兩人進來,先是靜齋見過,范進上來敘師生之禮。湯知縣再三謙讓,奉坐喫茶,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﹔又把范進的文章稱贊了一番,問道:「因何不去會試?」范進方纔說道:「先母見背,遵制丁憂。」湯知縣大驚,忙叫換去了吉服﹔拱進後堂,擺上酒來。席上燕窩、雞、鴨,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、苦瓜,也做兩碗。知縣安了席坐下,用的都是銀鑲杯箸。范進退前縮後的不舉杯箸,知縣不解其故。靜齋笑說:「世先生因尊制,想是不用這個杯箸。」知縣忙叫換去,換了一個磁杯,一雙象箸來。范進又不肯舉。靜齋道:「這個箸也不用。」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,方纔罷了。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,倘或不用葷酒,卻是不曾備辦。後來看見他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裏,方纔放心,因說道:「卻是得罪的緊。我這敝教,酒席沒有甚麼喫得,只這幾樣小菜,權且用個便飯。敝教只是個牛羊肉,又恐貴教老爺們不用,所以不敢上席。現今奉旨禁宰耕牛,上司行來牌票甚緊,衙門裏都也莫得喫。」掌上燭來,將牌拿出來看著。一個貼身的小廝在知縣耳跟前悄悄說了幾句話,知縣起身向二位道:「外邊有個書辦回話,弟去一去就來。」
……
按:范進表面上居喪盡禮,對高級餐具執意推拒,卻在飲食上「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裏」的動作洩了底,暴露出自己也是貪戀財富之人,所以湯奉「方纔放心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