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,自楚之滕,踵門而告文公曰:「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,願受一廛而為氓。」文公與之處,其徒數十人,皆衣褐,捆屨、織席以為食。
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,負耒耜而自宋之滕,曰:「聞君行聖人之政,是亦聖人也,願為聖人氓。」
按:許行、陳相均因滕文公行仁政而來奔,可見其施政成效。
從這裡可以看出,孟子的王道仁政理想並非沒有實踐的可能性(1.滕國實踐了孟子的政治主張且有成果;2.外國之人也耳聞滕文公的施政成果而來奔——施政成績、宣傳效果俱足),但受限於滕國小弱,無法短時間內實現「淑世」這個更遠大的目標,所以孟子才會離開滕國,到齊、魏等大國為客卿,謀求從政的機會(因為大國在國際間的影響力較大)。
陳相見許行而大悅,盡棄其學(儒家)而學焉(農家)。
陳相見孟子,道許行之言曰:「滕君,則誠賢君也;雖然,未聞道也。賢者與民並耕而食,饔飧而治。今也滕有倉廩府庫,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,惡得賢?」
按:農家「君民並耕」的觀點,理論上可以解決社會不公的問題(因為階級差異被泯除了),但實際上卻辦不到,因為階級分化是社會分工必然的結果,其勢無法阻擋。
孟子曰:「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?」曰:「否。許子衣褐。」「許子冠乎?」曰:「冠。」曰:「奚冠?」曰:「冠素。」曰:「自織之與?」曰:「否。以粟易之。」曰:「許子奚為不自織?」曰:「害於耕。」
曰:「許子以釜甑爨,以鐵耕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自為之與?」曰:「否。以粟易之。」
按:孟子用引導式問答法引誘陳相落入孟子的圈套。孟子的用意很簡單:如果君民並耕可行,那麼每個人都應該自給自足,無須仰賴他人的支援;但許行連自己的一切生活所需都無法獨力生產,遑論治理萬民的國君?
「害於耕」三字是陳相理論的致命弱點:每個人的時間有限,不可能充分自力滿足一切生活之所需。
「以粟易械器者,不為厲陶冶;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,豈為厲農夫哉?
且許子何不為陶冶,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?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?何許子之不憚煩?」
曰:「百工之事,固不可耕且為也。」
「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?......
按:從陳相「承認百工相互依存」的認知出發,孟子認為「治天下」是比「個人生活」更為龐雜的事務,更不該無理要求國君與民並耕而食。
「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?有大人之事,有小人之事。
且一人之身,而百工之所為備。如必自為而後用之,是率天下而路也。
故曰:或勞心,或勞力;勞心者治人,勞力者治於人;治於人者食人,治人者食於人:天下之通義也。
按:此言「社會分工」,而社會分工從橫向面看,即為「百工」的產生;從縱向面看,則是「階級分化」。孟子所論,側重在後者。
就階級分化的角度看,孟子認為勞心者負責公眾事物的處理、資源的分配與運用,勞力者負擔生產的工作,是有其合理性的——但這裡不能片面解讀為孟子維護階級利益,因為孟子是站在「職能」的角度論事的。
當堯之時,天下猶未平,洪水橫流,氾濫於天下。草木暢茂,禽獸繁殖,五穀不登,禽獸偪人。獸蹄鳥跡之道,交於中國。
堯獨憂之,舉舜而敷治焉。
舜使益掌火,益烈山澤而焚之,禽獸逃匿。
禹疏九河,瀹濟漯,而注諸海;決汝漢,排淮泗,而注之江,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。
當是時也,禹八年於外,三過其門而不入,雖欲耕,得乎?
按:此引上古之例,證明當時已經無法做到「君民並耕」了,遑論當代?不管是堯舉舜、舜舉益禹(舉才),或是益禹的施政(解決天災、民患),其所為皆是比親耕更為重要的事——畢竟每個人的時間有限,要利用在刀口上。
后稷教民稼穡。樹藝五穀,五穀熟而民人育。
人之有道也,飽食、煖衣、逸居而無教,則近於禽獸。聖人有憂之,使契為司徒,教以人倫: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
放勳(堯)曰:『勞之來之,匡之直之,輔之翼之,使自得之,又從而振德之。』聖人之憂民如此,而暇耕乎?
按:順著前述,孟子又提出另外兩個比親耕更重要的公共事務:養(教導農事)與教(提昇人民素質)。
堯以不得舜為己憂,舜以不得禹、皋陶為己憂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,農夫也。
分人以財謂之惠,教人以善謂之忠,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。是故以天下與人易,為天下得人難。
孔子曰:『大哉,堯之為君!惟天為大,惟堯則之;蕩蕩乎民無能名焉!君哉,舜也!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!』堯舜之治天下,豈無所用其心哉?亦不用於耕耳。
按:農夫,勞力者,只需要關心自己的生產量即可;堯舜,勞心者,以為國舉才為己憂,而這是比生產更困難的事情。
從勞務的角度看,勞心之事並不比勞力來得輕鬆,也不會比較不重要。為政者能妥善處理公眾事務,才能保障全民的福祉。
中國古代社會分工論出現很早:
劉子(康公):「君子勤禮,小人盡力。」(左傳成公十三年)。
知武子:「君子勞心,小人勞力,先王之制也。」(國語魯語)
孟子總其大成,提出了比較完整的社會分工論。這是孟子在社會和經濟理論上的一大貢獻。
吾聞用夏變夷者,未聞變於夷者也。
陳良,楚產也。悅周公、仲尼之道,北學於中國。北方之學者,未能或之先也。
彼所謂豪傑之士也。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,師死而遂倍之。
昔者孔子沒,三年之外,門人治任將歸,入揖於子貢,相嚮而哭,皆失聲,然後歸。子貢反,築室於場,獨居三年,然後歸。
他日,子夏、子張、子游以有若似聖人,欲以所事孔子事之,彊曾子。曾子曰:『不可。江漢以濯之,秋陽以暴之,皜皜乎不可尚已。』
今也南蠻鴃舌之人,非先王之道,子倍子之師而學之,亦異於曾子矣。
吾聞出於幽谷遷于喬木者,末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。
魯頌曰:『戎狄是膺,荊舒是懲。』周公方且膺之,子是之學,亦為不善變矣。」
按:一般的高中教材很「識相」地從這裡開始就不列入教材,這是有道理的,因為接下來孟子所言,以今度之,都是不合時宜的觀點:
1.「吾聞用夏變夷者,未聞變於夷者也」、「今也南蠻鴃舌之人,非先王之道」等句,孟子流露出嚴重的文化優越感(對己而言)以及文化歧視(對別人而言)。今不為孟子諱,這種文化優越感與文化歧視在當今是不恰當的。而孟子之所以提出此觀點,是為了要論證陳相「棄儒學農」的不當(不智)。
2.孟子另以「背叛師門」指責陳相,撇開孟子的本位主義不談,就「吾愛吾師,吾更愛真理」的角度看,孟子的批評其實值得商榷。孟子舉例中的曾子、子夏、子張、子游等人,都是孔門裡信道誠篤的弟子,子夏等人欲以「貌似」師事有若,其情可憫,曾子依理拒之,其義可欽,要如此弟子「背叛」,還真是驚天動地的大事。但陳相之於陳良(儒門),並沒有同樣「堅實」的信仰基礎,這一點,除了可從陳相「棄儒學農」的思想轉換看出之外,從孟子已經如此長篇大論地批駁陳相,陳相在後文仍續以「許行的論點可致社會公平」的論斷反擊孟子,也可證明陳相與儒家已緣盡情了,一心歸農了。陳相對農家理想的認同、對農家學說的忠誠,在我看來,與子夏等弟子對孔子的孺慕之情相同,其實是令人感動的。
「從許子之道,則市賈不貳,國中無偽。雖使五尺之童適市,莫之或欺。
布帛長短同,則賈相若;麻縷絲絮輕重同,則賈相若;五穀多寡同,則賈相若;屨大小同,則賈相若。」
按:
曰:「夫物之不齊,物之情也;或相倍蓰,或相什伯,或相千萬。子比而同之,是亂天下也。
巨屨小屨同賈,人豈為之哉?從許子之道,相率而為偽者也,惡能治國家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