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為什麼寫華文二行俳句?
華文二行俳句的實踐已屆一年,而我們為何要提倡這種詩體,尚有梳理解釋的餘地。日本俳句越境成為Haiku,在世界各國用不同語言創作,已有百年歷史。華文圈的詩人在1980年以降,特別是1990年代以後,對俳句這個短詩型的種種實踐,更是有目共睹。
寫華文俳句,須對日本俳句有一定的了解。然而語言文化既不相同,我們便會自問一下:“為什麼寫華文俳句?”如果簡要回答的話,或許可以說,因為與在西方文學影響下發展至今的華文現代詩比較,俳句有著不同的美學或寫法。寫華文俳句,能在我們寫現代詩的同時,給我們提供一種對世界對人生別樣的觀照視角和表述方式。
那麼什麼是俳句美學的精髓呢?對此或許有很多不同意見。陳黎的“現代俳句”關注俳句的短與密度,而最近幾年流行的“截句熱”倡導瞬間感受的截取。這些都僅僅體現了俳句的一個側面。因此我們不得不說,“現代俳句”和“截句”只能歸類為受到俳句美學影響的現代派詩歌的短詩型,而不是我們這裡要討論的華文俳句。
從美學上,華文俳句推崇由正岡子規提倡推廣、高濱虛子繼承發揚的“客觀寫生”,我們把這四個字解釋為忠實描寫對自然人事的瞬間觀照。但是,華文二行俳句最重視的,是日本傳統派俳句構造中的“切”與“二項組合”這兩個特點。芭蕉弟子解釋芭蕉俳句的主張時說:俳句在內容上需要“先去後返”,需要用切字或其他手法將這個小宇宙分割為兩個部分。所謂“去返”,即可理解為兩個部分意義的“發”與“收”,或曰意義的“鋪展”與“著色”。著名學者川本皓嗣先生把這前者稱為“基底部”,後者稱為“干涉部”,本文暫且以A代指“基底部”,以B代指“干涉部”。A是俳句的基本內容;B給基本內容提供背景,或引導基本內容的指向。
先舉俳聖芭蕉的名句為例子分析一下:
B:靜
A:浸入岩石的蟬聲
原文由五七五音律組成:“閑さや/岩にしみ入る/蝉の声”。重排成二行俳句:
B:閑さ「や」
A:岩にしみ入る/蝉の声
B的「や」是切字,所以日語俳句不需要分成二行。據弟子紀錄,芭蕉首先寫成
B:山寺
A:浸入岩石的蟬聲
A的「浸入岩石的蟬聲」是俳句的基本內容,一個自足的部分。但是單單這樣一句,似乎很難構成一個完整的詩意世界。A還需要一個背景,或意義上的指向。芭蕉開始把B寫為「山寺」,這樣本來也是一個好俳句,但是A和B之間的對比模糊,意象上有些「平」了。A的描寫之奇拔沒有得到凸顯,意義精髓沒得到十足的烘托或提升。所以他再三斟酌,把B改為「靜」(或譯為「閑靜」)。這樣,一動一靜的尖銳對比,把這首俳句提升成芭蕉的代表作。就好比B是一位美女或靚仔,A是時裝。芭蕉讓這位美女或靚仔換了一身大膽新潮的衣服,使人驚豔。
俳句中兩個各自獨立的「像」(image)的相互襯托,或對比關係,日語叫「取り合わせ」(toriawase)。原義是把不同的東西搭配在一起,我們在華文二行俳句中用「二項組合」一詞指代。上邊芭蕉的句子,就是A與B的「二項組合」。A與B,意義上既不能離得太遠,如同雙眼不能聚焦,構不成一個立體的小世界。也不能離得太近,黏了,使作品失去了層次與縱深。
華文二行俳句的必須條件是:
(一)二行。一行是A(基底部),一行是B(干涉部)。
(二)AB構成「二項組合」。
(三)最好有一個表示春夏秋冬季節的詞語,“季語”。
此外,我們還在嘗試無季的俳句。但是俳句短小精鍊,無季並不好寫,容易失去主題。故需要謹慎,練字,反復吟詠。
我們再舉兩首華文二行俳句的作品,來解釋以上的三個條件。先看詩友趙紹球的一首冬季季題的俳句。
A:雪狐探出頭來
B:傍晚的炊煙
這首俳句的季語是“雪狐”(冬季),也叫北極狐。華文因為沒有“切字”,二行俳句形式便用換行來表示切。
我們單看A行,一頭雪狐在寒冬從洞中探出頭來,牠可能是餓了,打算出來尋找食物;也可能是寂寞等待夥伴,探出頭來張望尋找。這是一個簡單充足的像,可以做出多種解釋的畫面。然後我們看B,“傍晚的炊煙”,我們於是知道時間是在傍晚,而炊煙自然是從人家冒出來的。B成為A這個雪狐畫面的背景。我們看到,傍晚的冰天雪地中,一隻雪狐從洞裡探出頭來,望著遠處的村落。畫面一近一遠,一靜一動(可以想像炊煙處的人跡與喧囂),一冷一暖。夕照下的白狐與炊煙、自然與人事形成了對比,又渾然一體。雪狐是覬覦著村落的食物?還是對人間充滿了好奇?通過AB的二項組合,句義立體而豐富,韻味無窮,使我們不只從人的視角觀察雪狐,更給我們提供了透過雪狐的眼睛觀察遠處村落的視角。
再有,俳句的簡約和留白的特點也呈現在這首作品中。“雪狐”一詞,只有兩個字,便使我們聯想到冬天的雪原;而“探”字,則既暗示了雪狐的藏身之處(應該是雪原中的巢穴),又表現了野生動物的機警。俳句的語言就是這樣,省去一切多餘的解釋,通過二項組合,用幾個極富聯想力的關鍵字詞構築起一個詩意世界。
再看詩友林國亮的一首夏季季題的華文二行俳句作品:
B:風鈴
A:貓撲窗簾晃動
“風鈴”是夏天的季語。基底部的A,描寫一隻貓撲在窗簾上,使窗簾晃動。畫面雖然有趣,但是很平面。而加上干涉部的B,悅耳的風鈴聲帶來涼意。AB的二項組合,便呈現出慵懶的夏日涼風習習、風鈴叮叮,頑皮的貓跳來跳去,撲著窗簾玩耍。整個畫面由是靈動起來,栩栩如生呼之欲出,使讀者感受到充滿餘味的愜意。
現在其他形式的俳句,除了“漢俳”,值得注意的還有十字定型的“十字詩”(三四三)。但是一旦定型,內容就容易被表面的音律形式所束縛、影響,反而失去俳句美學的精髓。“十字詩”若用了文言,便會把中文古詩的意象帶進來。如果用現代白話文,以這麼短的詩型,讀起來難免有過於質樸的“童謠”之感,達不到現代詩歌的維度。最重要的是,因為華文沒有“切字”,它的三四三形式使“切”很難辨識,也很難學習。
有鑑於此,華文俳句摒棄了多數各種俳句堅持的三行形式,以二行來凸顯“切”的存在,既便於識別,也便於學習掌握。
正岡子規在1895年寫成的『俳句大要』中陳述了他的俳句美學。他在“修學第一期”一節中說:
(一)若作俳句,莫求巧,莫掩拙。
(二)盡量寫當前的季節景物,因為易聯想且有感觸。
(三)要寫自己的俳句,須多讀古今名句。
(四)善寫文章、新詩的人,一開始寫俳句,會覺得過於簡單,於是提出疑問:“俳句到底能表達什麼思想呢?”這正是寫作和聯想習慣的差異引出的疑問,因為作者試圖把寫新詩、寫文章小說時的複雜思想表達在短短的十七音中而不得。如果把適合俳句的簡單內容收進來,便不覺苦。即便有複雜思想內容要表達,只要抽取其中最適合用俳句表達的一個要素,也能寫出好俳句。
所謂“十七音”就是日本俳句五七五音的定型(加起來正好十七音),相當於華文二行俳句的“短短二行”。另外,子規的高徒高濱虛子曾如下分析客觀寫生和主觀表達的關係,也對我們有很大啟發:
“我專門要提倡客觀寫生。因為,俳句的重點應該放在客觀上。寫俳句,須磨練客觀寫生的技法。努力於客觀寫生,通過客觀描寫,主觀便滲透出來。作者的主觀是隱藏不住的,隨著客觀寫生技巧的進步,主觀自然抬頭。客觀寫生的手法純熟後,作者的個性難以隱藏,其銳鋒就會刺破‘客觀寫生’的袋子鑽出來。”
華文二行俳句還在實踐中,它的目的並非要代替華文的現代詩歌,而是提供一個對世界對人生的新的表述形式。而如上引二位詩友的作品,可以看到,我們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就。希望各位寫新詩的朋友多多參與,讓我們的華文二行俳句更加成熟,也使華文新詩更加豐富。
※本文摘自《華文俳句選》(洪郁芬·郭至卿·趙紹球·吳衛峰·永田滿德合著)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