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4月6日 星期三

轉貼:楊照臉書 論孔子與禮

出處:

孔子也重新定義了「禮」。儒家和西周「王官學」有直接的傳承聯繫,儒家所信奉的,就是「王官學」原有的禮樂射御書數、詩書易禮樂春秋。但從「王官學」到儒家,還是在孔子手中進行了關鍵的轉化。

「王官學」中的「禮」,就是依附在封建宗法上的一套禮儀規矩。「王官學」中學的「禮」,就是要熟悉這些繁複的禮儀,懂得什麼樣的場合裡,不同宗法身分的人,應該按照怎樣的禮儀行事。祭祀時有什麼程序,用什麼音樂;盟會時誰開場說話、說什麼;宴客時誰坐哪裡、客人說什麼主人說什麼...這些是「禮」,也就是「禮家」要懂要協助維持的規矩。

孔子是靠掌握這種「禮」而成名起家的。但後來他不將重點放在瑣碎的規矩上。『論語.衛靈公』:「衛靈公問陳於孔子。孔子對曰:『俎豆之事,則嘗聞之矣;軍旅之事,未之學也。』明日遂行。」「俎豆之事」,指的就是禮的種種規矩,是孔子的專門,但衛靈公有興趣的,不是「禮,而是如何打仗,孔子客氣地回應:「打仗的事,我沒學過。」事實上表達了對衛靈公的無法認同,心裡老想著打仗,打仗搶奪別人的封地,當然是破壞封建宗法的,是違背「禮」的,所以孔子也就不跟衛靈公耗時間,立即離開了。



孔子知「禮」,但他更進一步要追究「禮之本」,也就不是「禮」的具體儀節,而是「禮」的根本精神。他會直接說:「祭神如神在」,意思是在祭禮中,我們假裝認定神在,被祭拜的人的靈魂還在,可以接受我們的祭拜。這話背後,是他強烈的人本立場,祭禮不是真的為了死去的人而進行的,祭禮的作用其實是針對活著的人的,是要讓我們不要輕易忘記過去,忘記了曾經存在的人。「子不語怪力亂神」,孔子根本就不相信人死後的靈魂,更不相信神鬼可以介入、操控人間事務,他總是以人的本位來理解「禮」,甚至可以說得更徹底些,人的本位就是「禮」的基礎,也是「禮」之所以存在的理由。

在孔子手中,「禮」失去了所有的神祕色彩,失去了任何和超越世界溝通,影響神鬼的作用。還有,「禮」表面的多樣繁複程序,也被他擺到第二層去了,真正重要的,是統納涵蓋所有「禮」的一套根本原理。換句話說,他將「禮」予以「哲學化」了,給了「禮」一套統一的、根本的邏輯道理。「禮」是要講理的,沒有「理」的「禮」,是不值得遵守的,孔子堅決反對以被動的方式,盲目的遵從理的規定,卻不追究弄清楚為什麼有這樣的禮節,這樣的禮節為了對人發揮怎樣的作用。

和後來的形象大不相同,原始的、真正的孔子怎麼會讓「禮教吃人」呢?「禮」是為了人而存在的,絕對不能反過來變成人為了「禮」而活著,這明明就是孔子劃時代的突破態度,也是他將「禮」從原本「王官學」中解離出來的新詮釋,連這一點都沒弄清楚,沒有資格談論孔子──不管是贊成或批判。

另外,孔子也將「禮」予以「政治化」了。「禮」的主要作用之一,是安排人與人之間的關係,也就是在個人以上組構團體、社會的方式。「禮」創造了理想的集體秩序,讓人可以安全安心的生活在群體中,不必覺得手足無措,不用擔心會有不預期的傷害,人人都依照「禮」來行事,就能創造出最好的社會。這不就是政治的最高目標嗎?

「禮」原來依附在封建宗法制度中,孔子將之獨立出來,變成普遍的政治理想與原則。不管封建宗法如何改變,人不能沒有「禮」的精神,不能沒有人與人集體互動的內在規範。具體的禮節可以隨時代改變,但孔子堅持的是,我們不能放棄「禮」規範並融洽人與人群體關係的作用。因為如果沒有「禮」,那就只剩下懲罰性的、強迫性的「法」,一切都基於外在的壓迫,那會是一種很可怕、很痛苦的生活。

孔子清楚地解釋了「禮」存在的價值,「禮」內化了人與人和平、文明相處所需的秩序感,和「法」形成強烈的對比。沒有「禮」,要嘛社會倒退回人間叢林,每個人都成為潛在的搶奪威脅,大家都活的惶惑不安;要嘛社會秩序光靠懲罰性的「法」來維繫,人人都是「法」的囚犯,不可能自在,不可能擁有自主的成就感。

孔子是個了不起的開創者,在春秋的關鍵歷史時代,至少開創了三件前所未有且留下深遠影響的事物。第一,他創造了「老師」這個社會身分;第二,他改變了「學」的意義,開創了以「學」為目的而非手段的價值;第三,他將既有的「禮」予以徹底「哲學化」和「政治化」,在他手中,「禮」有了嶄新的面貌。

能如此開創,怎麼可能是個謹小慎微的人?要在歷史上造成如此強大的衝擊,他必然有著極其強大的內在生命力量,還有,他必然帶著一份巨大的叛逆性格。不只如此,他還得有強悍且堅持的邏輯頭腦。他不斷在思考如何理解人的現象,如何找出使得各個現象間不矛盾的安排,現實的安排與道理上的安排。從這三項特質上去了解,我們比較有機會認識歷史上的那個真實活過的孔子,而不是後世層層疊疊為他塑造的形象。

這樣的一個具備活潑生命力的孔子,也能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刺激與啟發。例如看看他和學生之間的互動吧,我們能不羨慕、能不比較:別說師生了,在現代的所有人際關係中,我們誰能和親人、朋友有這種多元、豐富又真誠的聯繫?真正的生死以共,不斷交換關於生命根本理想的看法,並肩發展評斷這個社會的公平正義標準──你曾經跟誰如此相交相識過了?

沒有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