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4月6日 星期三

轉貼:楊照 臉書 論社會主流態度

出處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zhao.yang.37/posts/942108202554400

王建民在美國表現不好時,我們誰也幫不上忙;他重回大聯盟有了好的成績,說真的,我們頂多也就只是「沾光」而已。然而相對地,這個社會如何看待王建民,卻和我們每個人都直接有關,因為喜歡或不喜歡,我們就是活在這個社會裡,被這個社會所影響、甚至所控制。

這個社會上就是有很多人堅持王建民留在美國,為的是要混到退休金;有很多人就是要積極去挖出各種新聞資料,證明王建民絕對不可能有什麼高貴的動機。說老實話,對這樣的反應,我一點都不驚訝,只是又一次地感到悲哀。這就是台灣最強大的主流態度──選擇用最鄙猥的態度看待所有的事情,看不到、不願看到任何稍微高貴一點的人生成分。他們不相信有人真的心中沒有仇恨,他們不相信有人真的堅持追求一些沒有現實利益的目標,他們不相信有人真的不在意錢不在意地位,他們不相信有人真的抱持著理想。

理由也很簡單,他們不願、不敢擁有理想,他們又不願、不敢承認理想有高貴的、值得敬佩的地方,於是他們就耗費精神精力,想方設法否定別人的理想,說服自己沒有人那麼高貴啦,得到病態的安慰。


他們最喜歡用的方法,一種在所有各種說法裡必定選擇相信那最汙穢、最不堪的,即便那樣的說法經不起常識的考驗。另一種是找到證據可以高聲的說:「你看你看,他做過這樣的事!」用一個人的不完美來否定他的高貴之處,好像一個人只要不是「完人」,身上就不可能有一點值得被肯定、值得被佩服的地方。

病態地,在台灣任何人做了好事,受了肯定,網路上就一定會有人興奮地問:「有某某某的八卦嗎?」是啊,如果找到了他的八卦,顯現了他的缺點,就可以不用再肯定他、佩服他,他所做的事,他的成就也就不會再是自己行為上的壓力了?

還有一種更方便的酸法,那就是罵人家「自命清高」,通俗一點的表達法則是語帶諷刺地說:「阿不就好棒棒!」「自命清高」是負面的話,但要否定的,應該是「自命」,而不是「清高」。「清」對應於「濁」,指的是坦蕩蕩、有原則的行為,不偷偷摸摸,不貪不求,有什麼不對?「高」對應於「平」,指的是不甘於平庸,擁有高於平庸的自我標準與理想,又有什麼不對?然而在台灣,喜歡拿「自命清高」罵人的,幾乎都是根本否定「清高」的價值。

對於自己做不到的,他們就不相信有別人能做得到。對於自己所欲求的,不管再怎麼鄙猥汙濁,他們堅持別人也一定都想要。他們的眼中,其實沒有別人,他們無法想像這個世界上有跟他們不一樣的人,如果出現了,那就一定是假的。

『莊子.秋水篇』裡的故事:惠施在梁為相,莊子到梁要去見惠子。有人跟惠子說:「莊子來,是要取代你為相。」惠子擔心了,就派人在梁國境內三天三夜大搜莊子的行蹤.他們沒有找到莊子,莊子自己按照計畫來見惠子。見了面後,對惠子說:

「南方有一種叫鵷雛的鳥,你知道嗎?這種鳥,從南海起飛,一路飛向北海,沿路如果只停棲在梧桐木上,只吃竹子的果實,只喝甘美的泉水.在鵷雛飛行的路上,有一隻貓頭鷹撿到了腐爛的老鼠屍體,發現鵷雛從他頭上飛過,就抬起頭來看著鵷雛,威脅地發出:『嚇!』的聲音.唉,現在你就是為了護住你的梁國,而要『嚇!』我嗎?」

台灣多的是「嚇!」「嚇!」叫著的貓頭鷹,他們無法理解,更不願接受這世界上存在著不吃腐爛老鼠的鵷雛。那對他們來說,都是假的,都是「自命清高」,都是「阿不就好棒棒」。

悲哀,這就是台灣教育造出來的社會。這樣的現象,也和教育有關?當然有關。借用我的老友張大春的新書『文章自在』來說吧!大春的書關鍵用意在「寫文章,別搞作文」。「文章」和「作文」有什麼不一樣?「文章」是找到方法盡可能地清楚、有效表達自己所想的、所相信的。「作文」呢?「作文」根本不管你想什麼、相信什麼,甚至要用分數獎懲取消你所想的、所相信的。

學「作文」的孩子得到的教育經驗就是:說了自己想的、自己相信的,是沒有用的。老師會告訴你,不該這樣想,要換另一種想法才能得到好一點的分數。更多時候,老師就表白了,想什麼不重要,只要用對的方法拼湊文字就好。

這樣長大的孩子,不只自己沒學會如何想、如何表達,更糟的是,他養成了用「作文」的角度去看別人意見的習慣。「那都是假的啦!那都是說好聽的啦!那都只是『自命清高』的『作文』啦!」他們自己沒有想法,沒有信念,而且他們徹底不信任想法、信念,他們只相信利益和奪取。

「吼,露出馬腳了,你寫這些不就是為了替張大春賣書嗎?」好吧,若有人要這樣「拆穿」,我也沒辦法;如果有人認定替張大春賣書會給我帶來多大的利益,那,我也只能隨便你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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