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4月6日 星期三

轉貼:楊照臉書 論教育

有人問我:為什麼談王建民,要扯到台灣教育?是因為我最近出了一本關於台灣教育的書?

我寫了、出版了『別讓孩子繼續錯過生命這堂課──台灣教育的缺與盲』這本書,是事實;然而彼此的因果關係,卻是倒過來的。是因為我到處看到台灣教育所製造出來的問題,還有重重連鎖反應使得一個明明失能的教育體制卻無法改變,所以我才寫了那本書;也才無法自已地不斷在各種社會事件與現象上,看到和台灣教育的連結。

書裡面沒有寫,但一直在我心中的痛,很多很多。例如因為自己的小孩學音樂的關係,十幾年來聽過無數次家長認真的提問:「我的孩子有音樂天分嗎?」這問題被問得愈認真、愈嚴肅,就讓我覺得愈痛。誰有辦法判斷一個孩子有沒有音樂天分?最關鍵的,「音樂天分」是一種單數的存在,可以用「有沒有」來判斷嗎?這可能有是非題式的答案嗎?

沒有一種東西,叫「音樂天分」。要學音樂,要成為一個音樂家,要成為一個舞台上的音樂演奏者,需要的,不是某種神祕的「音樂天分」,而是眾多複雜的能力,以不同的形式結合在一起。更麻煩的,這些能力有些彼此相關,而且彼此相反、牴觸。

我女兒曾經要求我盡可能誠實且嚴格地評判她在音樂領域的條件。我盡可能誠實且嚴格地告訴她:她幸運地,有很敏銳的耳朵,也有很靈巧的手指。更幸運地,她有一種表演的本能,享受能用音樂去感染別人的經驗。但每一項幸運的「天分」,也就給她帶來反面的問題。她可以很快地在鋼琴上複製出耳朵裡聽到的美好聲音,她就缺乏耐心去追究為什麼這個聲音比那個聲音好聽的道理。她享受表演,於是她就很難關在琴房裡面對自己,反覆琢磨練琴。

她有音樂天分嗎?她有條件走上鋼琴演奏這條路嗎?後面這個問題不可能靠前面一個問題的答案來決定。她需要的是認知自己的缺點,找到方法調整、克服。而她真正最幸運的,是她遇到的老師,她得到的音樂教育不是給她一套標準答案,而是幫助她早早了解自己的狀況,讓她自己嘗試著去克服困難。

願意認真去看德州農場報告的人會發現,他們對王建民最主要的診斷──王建民幸運地擁有強大的手臂,光靠手臂力量,他就能投出大聯盟等級的快速球。但這同時也就是他的致命缺點,他不太需要下肢的協助來投球,所以也就從來沒有學會如何善加利用下肢的力量。換句話說,他的手臂天分如果沒那麼高,或許他就不會因為下肢缺乏訓練而受傷而沉淪了。

對我來說,教育的本質,不就是這樣的發掘、建議與協助嗎?每個孩子都不一樣,他們身上有不一樣的能力,教育能做的、該做的,是讓孩子理解自己的能力,同時提醒他們:決定你會成為什麼樣的人,不是任何單一的能力或天分,而是多樣複雜優缺點的組合方式。組合不對了,王建民那樣的超級手臂反而製造了他最大的障礙與災難。

教育是複雜的,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,不能以「人人不一樣」為前提出發的教育,怎麼可能有效?但我們的教育,從小學一直到大學、甚至到研究所,都不重視差異,設計的制度,都是向標準答案看齊,教孩子的不是他自己將來要成為什麼樣的人,而是要他們證明有能力和別人一樣吸收、掌握這套標準答案。

這樣的教育教出無法複雜思考的人。這是最可怕的事。遇到問題,大家的直覺反應就是尋找一個方便的、簡單的標準答案,而且習慣認定一定有標準答案存在。對待孩子,應該最在意了吧?會想讓孩子唸音樂的,應該都是很重視教育的家庭了吧?然而根深柢固的習慣,即使是對待這麼重要的事情,這個社會很多人仍然無法複雜思考,仍然急於找到簡單的答案,所以他們會一再急切地問老師:「我小孩有音樂天分嗎?」往往老師也就配合地給簡單的答案:「啊,他很有天分啊!」

這樣的對話,正因為如此普遍,格外令我痛心、令我擔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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