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貼：燕歌行 – 唐美雲歌仔戲團公演觀後有感

按：戲劇與文史的淵源很深，傳統戲曲尤其如此。這一篇歌仔戲的觀後感，觸及了歷史的辨析、角色的演出，可讀性很高，在此誠心推薦之。

出處：燕歌行 – 唐美雲歌仔戲團公演觀後有感

原本對歌仔戲十分陌生，因為拿到熱心的贈票，所以特別去開開眼界。

編劇施如芳倒是很熟悉，家人之前欣賞過<快雪時晴帖>的劇碼，一直對這位編劇讚譽有加，讓當時因在國外錯過的我感到十分可惜。拿到票之後，陸續在報章雜誌上看到這齣戲的一些介紹，出發之前就頗為期待。

秋風蕭瑟天氣涼，草木搖落露為霜，群燕辭歸雁南翔。念君客遊多思腸，
慊慊思歸戀故鄉，君何淹留寄他方？賤妾煢煢守空房，憂來思君不敢忘，
不覺淚下沾衣裳。援琴鳴弦發清商，短歌微吟不能長，明月皎皎照我床。
星漢西流夜未央，牽牛織女遙相望，爾獨何辜限河梁？<燕歌行>

燕歌行是樂府詩，主要是描寫離別之情。曹丕以此為題做了兩首七言詩，是現存最早的文人七言詩。本劇以燕歌行為名，自是以曹丕為主角的戲劇，這在眾多三國人物題材中，是很新的嘗試。


一般提到三國，大家都會想到劉關張、曹操、諸葛亮，對於篡漢立魏的曹丕，不是沒甚麼印象，就是替七步成詩的曹植抱不平。但讀過燕歌行詩文的人不免會覺得矛盾，這麼離情依依的詩句怎麼會出自一個手段殘忍的人手中? 都說詩作是作者真心真性的表達，那麼曹丕在歷史上冷酷無情的形象是否也有翻案的可能?

編劇深知三國諸傑已經被小說戲曲多所渲染，在眾人心中形象已定，難以再創作新的劇本。但曹丕在三國的戲分一直不多，又具有相當程度的矛盾，是一個很好突破的關鍵。於是出現燕歌行這部充滿創意與全新詮釋人物的新編歌仔戲。

故事描述大家熟悉的曹家三傑，雄才偉略的父親曹操，才高八斗的弟弟曹植，與相比之下比較暗淡的曹丕。因為弟弟曹植文采璀璨搶眼，父親與部分幕僚似乎總有意無意地暗示曹丕長子接棒之位岌岌可危，使得曹丕不免小心翼翼，妒忌羨慕之情複雜地在心中發酵。打敗袁紹一族時娶來的正室甄宓，原本夫妻鶼鰈情深，也因為曹植以文稿好逑淑女的行為，增添猜忌。

曹操死後終於傳位曹丕，對親情、愛情的渴望因失望、多疑轉向對權勢的終極追求。曹丕冒著歷史的批判，篡漢自立，逼死髮妻、羞辱親弟；但到死前，那個寫燕歌行的曹丕又再出現，傳位甄宓之子曹睿並讓曹植的洛神賦流傳千古，一肩擔下萬世罵名。

編劇從曹丕的一生中找到幾個矛盾的轉折；

正史記載，甄宓原是袁紹次子袁熙之妻，被曹丕搶走後沒多久就生下曹睿，是以魏明帝曹睿的身世一直頗有爭議。而甄宓最後是被曹丕賜死，不知為何最終曹丕仍然傳位給曹睿?另外曹植的感甄賦(後改名洛神賦)被世人認為是曹植與甄宓愛情見證，多疑善妒的曹丕為何仍讓此文流傳於世，而不在當時就銷毀禁傳，導致現在明明是有夫之婦的甄宓跟曹植倒成了一對?

因為矛盾所以有了想像空間，因為衝突所以有了發揮餘地。歌仔戲燕歌行替曹丕翻案，由扮相清俊的唐美雲扮演曹丕，少了陽剛之氣，卻更能展現曹丕因缺乏自信而多疑的軟弱。劇中曹丕因為自己疑心生暗魅，白白斷送了美滿的婚姻與天倫之樂，無非源自對自己的自信不足，總認為曹植會搶走其地位、妻子，以至於最後鬱鬱寡歡，孤獨離世。

劇中增加了不死靈的角色，類似傳統戲曲的說書人，卻更像西方戲曲的遊唱詩人類角色。透過不死靈跟曹丕的心靈對話，觀眾更可以感受到曹丕矛盾的掙扎，也因此產生對曹丕的同理心。飾演不死靈的演員也是歌仔戲的大牌演員小咪，雖然我對歌仔戲沒有甚麼研究，不過也覺得這個角色的演出很有難度。既要擔任一點旁白說明的角色，又要融入劇中，不能讓觀眾覺得太分離。當晚的演出，我認為小咪將這個角色的分寸掌握得很好，讓觀眾既可以對角色更加了解，也不會太抽離情緒。

既然幫曹丕翻案，不免就讓人覺得追著兄嫂不放的曹植有點太過分。甄宓不僅是有夫之婦，更是親兄弟的正室妻子，怎麼能一見到就拉拉扯扯的。就算曹植是才子多情，也不能這樣踰矩，在這齣戲中，曹植只有在七步成詩的經典橋段展現風采，其他的時候，讓人忍不住要替曹丕抱不平。飾演曹植的林芳儀在重量級卡斯中雖是新秀，但與前輩們交手進退合宜，把前段天之驕子的驕氣任性與後段失敗者的悲微變現得很好。

想到這裡，不免發現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切入，竟會有截然不同的結果。總說歷史是一家之言，勝者為王敗者寇，但曹丕不已經是勝利者嗎?除了一部三國演義，恐怕浪漫的洛神賦對其殺傷力也不小。說到底曹丕雖然跟父親兄弟有點差距，也是難得奇才，文武雙全不說，也比曹植有政治能力。最後落得殘忍的反派評價，不免替他不值。劇中最後的高潮是不死靈問曹丕是否真的要讓洛神賦流傳後世?因為如此一來後人都會認為曹值與甄宓才是天作之合。身為丈夫且深愛甄宓的曹丕，不管是面子還是情感上都不可能接受這種名聲。但曹丕一心希望甄宓的美貌風流能永垂不朽，不惜接受後世的誤解。我私心以為，除了出於對妻子的愛與愧疚，對弟弟曹植的文學成就也是深深肯定的。僅管是政治的競爭對手，但對曹植的才華還是無比佩服羨慕，毀掉這樣的一篇佳作，身為文人的曹丕也是不能的。就像七步成詩的最後，曹丕還是折服於曹植的捷才，下不了狠心殺手。

三國的題材時不時總會被拿出來重新演繹，電視台的三國演義也不知拍了幾個版本。燕歌行能用舊有熟悉的人物，創作出全新的故事情節，替三國故事又切畫了新的面向。原本對歌仔戲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老三台的電視節目。這次除了創意十足的劇本，也看到現代化、科技化的舞台布景，利用透明的螢幕投影、切換、間隔出各種效果，不得不贊美唐美雲歌仔戲團的用心。在傳統的戲曲基礎上，注入新的元素，不僅讓原有的戲迷看到新鮮感，也吸引了不同年齡層的新觀眾。演出當天座無虛席，很多人是祖孫三代一起來欣賞這齣大戲。最後如雷的掌聲不斷，想來看門道與看熱鬧的都十分高興，是一部很成功的戲劇。

回家想想，唯一沒有擠進翻案名單的是千年老狐狸司馬懿，提議殺了曹植跟毀了洛神賦的都是這位老臣。不知道下次是不是要替這個老傢伙翻案一下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