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:昔人解孟子「舍我其誰」章,多言亞聖天下自任之氣概,而吾獨見其善伏其情之良能。方孟子落拓去齊,能不怏怏?色有不豫,亦人之常情也,充虞之言,豈有誣哉!然孟子答以「五百年必有王者興」、「天未欲平治天下」者,溯遠以顯其世也;言及「如欲平治天下,當今之世,舍我其誰」者,憫世而彰其志也。此二者,皆理性之發用以超克其情也。意轉而志興,「吾何為不豫」?夫子之自道,亦其情也。王弼云:「聖人之情,應物而無累於物」者,此之謂也。
一、 前言
詩歌的詮釋,古人有「詩無達詁」之說,經典的閱讀亦然,縱使年代已經久遠,經典總有不可思議的生命力,在新時代的新視角中,產生新的詮釋與意義。雖說新解未必符合經典的「本義」,但畢竟總是在前有所承的基礎上「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」[1],也算開展了經典新的可能性,豐富了經典的內涵。
我在備課「文化教材」[2]之時,對《孟子‧公孫丑下》「舍我其誰」章中,充虞「夫子若有不豫色[3]然。前日虞聞諸夫子曰:『君子不怨天,不尤人。』」的提問感到十分訝異--或者說,佩服:充虞居然能夠把老師的教誨謹記於心,在老師失意的時候(離開齊國),拿出來檢驗老師的言行!面對如此尖銳的提問,孟子回答了,而且回答的很善巧,並以「吾何為不豫哉?」的反詰語氣表明自己並沒有「不豫」。然而在課本「研析」欄裡,以「『彼一時,此一時』,似乎已默認自己不悅;但其後說『吾何為不豫哉』,又確乎沒有什麼不悅」[4]二語闡釋,似乎也只是順承了孟子的「說明」,去追認孟子「去齊」[5]的確沒有「不豫」。[6]然而充虞的提問真的是無的放矢嗎?孟子的回答真的是想當然爾地無可懷疑嗎?以下我將針對充虞的提問與孟子的回答進行分析,試著對孟子「去齊」時的心情--豫或不豫--提出合理的說明。
二、 「充虞的提問」分析
《孟子‧公孫丑下》「舍我其誰」章內容的原文如下:
孟子去齊,充虞路問曰:「夫子若有不豫色然。前日虞聞諸夫子曰:『君子不怨天,不尤人。』」
曰:「彼一時,此一時也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,其間必有名世者。由周而來,七百有餘歲矣。以其數,則過矣;以其時考之,則可矣。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;如欲平治天下,當今之世,舍我其誰也?吾何為不豫哉?」
我們先看充虞提問的緣由。由章句看,「去齊」一事是令孟子不悅的導因。因為「孟子游齊,位至客卿,後不見用而離去。」[7]充虞陪著老師一路相隨,會在路上突然提出「夫子若有不豫色然」的問題,應非偶然一瞥的隨口說說,而是歷時觀察的篤定判斷。然而面對人生的失意,孟子會有不悅的神情其實是人之常情,畢竟「聖人」也是人,也會有情緒。準此,充虞對孟子有「不豫色」的觀察可確信並非無的放矢:孟子離開齊國,當下的心情是十分低落的。
可是情緒自然流露是一回事,充虞緊接著的問題才叫人棘手:老師不是教過我們要學孔子的「不怨天,不尤人」[8]嗎?為什麼當自己失意時,老師卻把怨尤寫在臉上?──不怨尤的教誨若是,則此時的不豫就非;若此時的不悅為可,那之前的教誨就是空言。這個問題的尖銳性,在於它觸及了道德學問最重要的一環個層面:「言行一致」,也因此逼得孟子不得不趕快澄清。接著,我們將針對孟子的回答,看看孟子怎麼面對自己的「情緒問題」。
三、 「孟子的回答」分析之一:關於「彼一時,此一時也」
我們先看孟子回答的第一部份:「彼一時,此一時也」,意味當時和現在的情況不相同,不可一概而論。坦白說,這樣的回答其實很滑溜,而孟子也並非第一次遇到這種困境。在《孟子‧公孫丑下》,就記載了孟子的另一個學生陳臻的「大哉問」:「別人送的禮金為什麼老師有的接受、有的不接受?在共同的標準下,前後的行為是互斥的,老師一定有一次不對。」關於陳臻的問題,孟子是坦然地正面接戰,以「皆是也。皆適於義也」發端,開啟了一段滔滔論述[9];然而於此,我們卻見不到孟子有如同「皆是也」般正氣凜然的回答,反而以「彼一時,此一時也」開端,緊接著就將辭鋒轉向,改談「五百年必有王者興」的聖人出現週期以及當今時勢未平等問題。相較於面對陳臻,孟子對充虞之疑採取迴避性的態度來看,課本裡「似乎已『默認』自己不悅」的說法也是入情入理。
行文至此,讀者可能會覺得奇怪:上文一來肯定了充虞對孟子「有不豫色然」的觀察,二來也肯定了孟子「默認」自己的不悅,那麼孟子回答的最後一句「吾何為不豫哉?」的根據到底是什麼?難道只是孟子氣盛而理屈,不甘願在自己學生面前丟臉、故意自高身段的裝腔作勢?當然不是!因為孟子「吾何為不豫哉?」的夫子自道,恰是建立在乍看似與去齊的低落心情毫不相干、實則在情緒的轉換上大有作用的「五百年必有王者興」、「天未欲(如欲)平治天下」等內容論述上。接下來,我們將從「情緒管理」的角度,審視這些論述在孟子生發「吾何為不豫哉」之回應上所發揮的「作用」。
四、 「孟子的回答」分析之二:「五百年必有王者興」等論述在情緒管理上的意義
孟子之答,從「彼一時,此一時也」陡轉至「五百年必有王者興」,乍看之下與充虞問題裡的情緒層面(若有不豫色然)與修養層面(君子不怨天,不尤人)均不相干,然而聯繫著孟子「去齊」的失意處境看,孟子把論述的起點拉遠,除了有「爭取回應問題的思考空間與時間」之可能作用外,也蘊含孟子「藉著對歷史規律的反思,重新喚醒自己對時局關懷之熱忱」的效用。
前面說過,孟子不受齊國國君的重用,失意地離開齊國,心情當然十分低落;然而對孟子而言,淑世的理想是其終極關懷,王道仁政一時不行於天下,他的內心就一刻無法釋懷。也就是說,縱使沒有充虞的提問,孟子自己也有解決情緒低落、振奮精神的需求在──這根本是孟子自己的切身問題,而無關乎外在的質疑的。
從這個角度理解,當孟子提出「五百年必有王者興」的歷史規律時,其所關注的對象其實並不在已作古的聖賢身上,而在當今的時局上──誰是那位能拯世濟民的「聖人」呢?章句中「由周而來,七百有餘歲矣。以其數,則過矣;以其時考之,則可矣。」的認知,以及「天未欲平治天下也」的初步結論,反應的正是孟子對時局深切的體察與憂心,而這份憂心的顯豁,勢必再度點燃其救世的熱忱。因此,當孟子的內心已為救世的悲憫情懷所充溢時,孟子早已不是充虞所見到的那位溺於去齊失意處境的老師,而是一個精神钁碩、人格崇偉的理想家。此時孟子的情緒是高亢而昂揚的,在這樣的情緒下,「如欲平治天下,當今之世,舍我其誰也?」的自信,正是孟子轉換情緒後的理所當然,而非不願在弟子面前示弱的強詞奪理;進一步看,「吾何為不豫哉」一句,自然也是孟子當下心境的真實反映了。
五、 結論
綜上所述,本文將充虞「夫子若有不豫色然」的提問及孟子「吾何為不豫哉」的回答,從各自的情境中尋出其成立的合理性:一開始孟子因去齊的失意,的確是「不豫」的;然而當孟子回應充虞的時候,因為情緒的轉換,使得孟子得以擺脫失意的心情。而這種情緒轉換之所以能成功,孟子的「理性的作用」至為關鍵。藉由理性的思維以及關注對象的改換,孟子成功地擺脫失意的情緒,讓自己迅速回到心理的正常狀態。因此我們可以說,本章孟子的回答,正是這種情緒管理機制一次成功的展示。
參考書目
中國文化基本教材(四) 陳滿銘、黃俊郎編著 三民書局
四書集注 朱熹
孟子新解(語譯廣解四書讀本) 蔣伯潛 啟明書局
三國志 陳壽 鼎文書局
[3]豫,愉悅之意,故「不豫色」,即不快樂的神情。
[5]去,離開,去齊,指離開齊國。
[6]朱熹《集注》「然則孟子雖若有不豫然者,而實未嘗不豫也。」云云,也是採取同一態度與立場。
[8]此句出自《論語‧憲問》:「子曰:『莫我知也夫!』子貢曰:『何為其莫知子也?』子曰:『不怨天,不尤人。下學而上達。知我者,其天乎!』」
[9]原章句如下:
陳臻問曰:「前日於齊,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;於宋,餽七十鎰而受;於薛,餽五十鎰而受。前日之不受是,則今日之受非也;今日之受是,則前日之不受非也。夫子必居一於此矣。」孟子曰:「皆是也。皆適於義也。當在宋也,予將有遠行。行者必以贐,辭曰:『餽贐。』予何為不受?當在薛也,予有戒心。辭曰:『聞戒。』故為兵餽之,予何為不受?若於齊,則未有處也。無處而餽之,是貨之也。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?」
白話翻譯如下:
陳臻說:「以前在齊國,齊王送您一百鎰好金您不接受;在宋國,送您七十鎰,您接受了;在薛,送您五十鎰,您接受了。如果以前不接受是對的,那麼後來接受就是錯的;後來接受如果是對的,那麼以前不接受就是不對的。在這兩種情況中,您必定處於其中的一種了。」孟子說:「都是對的。當在宋國的時候,我將要遠行,遠行的人必然要用些路費,宋君說:『送點路費(給你)。』我為什麼不接受?當在薛地的時候,我有防備(在路上遇害)的打算,主人說:『聽說需要防備,所以送點錢給你買兵器。』我為什麼不接受?至於在齊國,就沒有(送錢的)理由。沒有理由而贈送,這是收買我啊。哪有君子可以用錢收買的呢?」
陳臻問曰:「前日於齊,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;於宋,餽七十鎰而受;於薛,餽五十鎰而受。前日之不受是,則今日之受非也;今日之受是,則前日之不受非也。夫子必居一於此矣。」孟子曰:「皆是也。皆適於義也。當在宋也,予將有遠行。行者必以贐,辭曰:『餽贐。』予何為不受?當在薛也,予有戒心。辭曰:『聞戒。』故為兵餽之,予何為不受?若於齊,則未有處也。無處而餽之,是貨之也。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?」
白話翻譯如下:
陳臻說:「以前在齊國,齊王送您一百鎰好金您不接受;在宋國,送您七十鎰,您接受了;在薛,送您五十鎰,您接受了。如果以前不接受是對的,那麼後來接受就是錯的;後來接受如果是對的,那麼以前不接受就是不對的。在這兩種情況中,您必定處於其中的一種了。」孟子說:「都是對的。當在宋國的時候,我將要遠行,遠行的人必然要用些路費,宋君說:『送點路費(給你)。』我為什麼不接受?當在薛地的時候,我有防備(在路上遇害)的打算,主人說:『聽說需要防備,所以送點錢給你買兵器。』我為什麼不接受?至於在齊國,就沒有(送錢的)理由。沒有理由而贈送,這是收買我啊。哪有君子可以用錢收買的呢?」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