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:這篇文章,可以與李敖〈奴才學發微〉一文參看。雖然李敖文章慣會引經據典的嬉笑怒罵,不管如何,兩文都對中國人的奴性基因做了深刻的剖析——根源就在君主專制制度本身!君主專制有其本質上的缺陷,統治者塑造統治權力的合理性、至高無上性,並據此建構「恩施、恩庇」等特權法則,再藉由「教化」手段讓中國人世世代代只能仰承鼻息,深化奴性,乃至於成了文化基因。中國人悲哀的性格與悲劇的命運,台灣如今有重蹈覆轍的危機。我們與奴性深重的藍丁丁同在一個國度,是我們的不幸,但我們沒有選擇的權力,只能加強自覺,並盡力褪去社會各階層對特權的執迷,才有辦法讓民主在「自覺」的前提下,逐步落實「自決」的權力行使,成為真正國家的主人。
2005年10月19日,中共國務院新聞辦於發布了《中國的民主政治建設》白皮書。儘管這是中共掌權後發表的第一份關於民主建設的白皮書,但除了白皮書的公佈本身之外,其內容毫無新意。
白皮書的核心內容是關於“國情論”、“黨權論”和“中共英明論”的論證。
此次白皮書中“國情論”,不再強調中國的經濟落後和人口素質低下,而是著重中共的核心領導地位,是歷史的選擇,也是中國人民的自願選擇,也是歷史地形成的,而不是共產黨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民;顯然,“國情論”是為了否定民主形式的普世性,也為了以特殊國情來掩飾中共現政權的合法性。
“黨權論”公開肯定了中國現行的黨權至上體制,無論是抽象的人民主權的民主建設,還是寫進憲法的人權保護及其具體人權,也無論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和政協制度,還是所謂的中共特色的“民主集中制”,更無論是基層民主進程,還是依法治國,皆要在中共黨權的領導之下,而與人民主權無關。
“中共英明論”意在宣示:當下中國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是中共的功勞,甚至不惜把一系列失敗辯護為偉大的成就。同樣,改革以來中國的任何一點點民主成就,也都是中共英明領導的功勞,而絕非來自民間的自發爭取。
於是,白皮書等於向全世界宣告:在人民主權的民主之上,還有中共黨權這個更高的權威,這個黨權才是至高無上,也就是“黨主人民”和“黨主民主”,人大是黨權的傀儡,政協是黨權的花瓶,司法是黨權的工具,人權和民主等詞彙是黨權的裝飾。像中共當局發布的人權白皮書一樣,這份民主白皮書也充滿了謊言,比如,白皮書說:“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。”但是,13億國人是黨權驅趕下的羊群,根本無緣參與國家主席的選舉;再如:白皮書聲言“發展黨內民主”,但6800萬黨員中的絕大多數,也不過是黨奴而已,也與黨魁選舉無緣。
這就是白皮書所標榜的“中國的政治民主建設”!
所以,與其說此白皮書是關於“中國的民主政治建設”的公告,不如說是為“維護黨權至上的獨裁體制”的公開辯護。
1949年10月1日,毛澤東第一次登上天安門之後,“他是人民的大救星”的歌聲唱遍大陸,且歷久而不衰,直到今天,還是人們發洩不滿時的懷舊工具;1984年10月1日,鄧小平走下天安門檢閱三軍、接受“小平您好”的真心擁戴之後,“總設計師”一揮手,就恩賜給小民以奔小康的機遇,“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”,在經濟上獲得有限的解放;1999年10月1日,江澤民在檢閱了三軍之後,儘管遭到來自各方面的抨擊,但他仍然穩坐“繼往開來的領路人”的核心位置,進行了又一次皇恩浩蕩的理論創新,讓那些發了大財的資本家加入中共,在政治上獲得欽定的解放,不再只是人大、政協中的統戰對象和政治花瓶,而成為執政黨的一員。不知道新黨魁胡錦濤準備何時登上天安門檢閱三軍,為自己的親民形象造型。
我不否認中共執政集團內,會有善待人民且具有一定現代政治意識的高官,比如胡耀邦和趙紫陽,在當政之時也確實做過不少善政,並為推進政改而甘冒風險。但是,即便如此,百姓的權益也只能等待自上而下的恩賜,何況,這樣的好官在中共體制下難以長存。退一萬步講,如果國人能經常遇到明主,或皇帝的開恩不是偶然行為,而是隔三差五地浩蕩一次,等待恩典的民族惰性,儘管有辱做人的尊嚴,因為得到了實惠也還情有可原。可悲的是,國人歷經諸多苦難和漫長等待,才會偶然遇到一個賢明的君主或一次極為吝嗇的開恩,得到的總是遲到的微薄補償和可憐安慰,為什麼仍然只會仰視皇冠?何況,在中國,王朝循環的歷史上的每一次皇恩浩蕩,要麼發生在百廢待興的開國之初,要麼發生在危機四伏的末年,在根本上不是為了民眾的福祉,而是出於鞏固政權、維持政權或挽救政權的政治需要。而國人仍然象完全需要成年人照顧的嬰兒,只會等待明主的出現。難道國人真的就永遠長不大、永遠人格殘疾和弱智,宿命般地只配跪著祈求和接受皇恩?!
毫無疑問,後毛時代的大陸,比之於毛澤東時代,國人得到了溫飽的實惠和極有限的個人選擇空間,鄧小平開創的實用主義貓論比強調階級鬥爭的毛思想,具有了靈活而柔軟的彈性,但是,這一切變化,都沒有在根基上改變國人的基本生存狀態;這塊土地上的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關係,仍然是千古一系,單傳至今。那就是:人的權利、國家的命運、社會的任何進步和老百姓生活的任何改善,主動權和決定權皆牢牢握在獨裁者的手中,皆是自上而下的恩賜,需要子民們三呼萬歲,以示百姓的忠誠和感恩;需要社會名流扮演同舟共濟的諍友,需要御用文人妙筆生花的辯護和讚美,以示君主的英明和戴德。
儘管,近年來民間維權運動有所起色,但也必須看到民間維權事業面臨的嚴峻現實,自下而上的爭取做人尊嚴和自身權益的運動,不是被陰險的獨裁者作為奪權和建立新王朝的工具而利用,就是被野蠻的專制機器徹底剿滅,一場場揭竿而起的大規模民間反抗運動,無論是傳統的暴力反抗的改朝換代,還是現代的和平抗爭的政治反對運動,都無法撼動專制制度和奴性文化的根基。
原因何在?
獨裁官權的鎮壓固然是原因之一,但民眾的冷漠則是更深層的原因。在愚昧、懦弱而盲目的民眾心中,被利用等於被解放,等於重獲新生;在懦弱而聰明的犬儒身上,被鎮壓就是被征服,就等於從此做幫兇、做幫閒,起碼做沉默的順民。國人何時嚐到過當家作主的真正解放的滋味?中國何曾走出過專制王朝的治亂循環的歷史怪圈?
直到今天,中共執政的日子,仍然以“解放以後”、“建國以來”和“新中國成立以後”的表達方式,以“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”的說辭,成為一代代人最基本的歷史常識和語言習慣,深深地沉澱在民族的集體記憶中,普遍地應用於人們的口語和書面語中。就是那些對中共歷史瞭如指掌的知識分子和黨內開明派,在揭露中共執政後的累累罪惡時,也要習慣性地用上述詞彙來為歷史劃界。
同樣,現在的百姓談起八九運動和六四大屠殺,絕大多數人隨口說出的詞仍然是“動亂”或“暴亂”,即便是親歷了浩大的和平遊行和血腥大屠殺的北京市民,也大都用官方定性的詞彙;即便官方已經悄悄地在公開媒體上用“政治風波”代替了“動亂”和“暴亂”,人們的語言也並沒有隨之改變多少。1999年江澤民政權鎮壓法輪功以來,“邪教”一詞也在民眾中、特別是大中小學生中迅速普及。前幾年,我每次聽到熟人講起八九運動用“動亂”一詞時,都要予以反駁和糾正。這種糾正,開始是憤怒,繼而是嚴肅,最後是無可奈何,時間一長便聽之任之了。強勢的意識形態灌輸進入長期被奴化的頭腦,遂使記憶和語言定型化。
思想怪傑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認為,語言絕非傳統意義上的表意工具,語言就是行為本身,選擇什麼樣的語言表達方式,就是選擇什麼樣的思維方式;選擇什麼樣的思維方式,就是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方式。由此引申,習慣於感恩戴德的語言表達方式,就必然造就出救世主意識,救世主意識必然導致等待自上而下恩賜的奴性生存方式,離開了救世主便惶惶不可終日,比喪家之犬還要狼狽。
國人一次次地把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希望,寄託於新上任的執政者,但是每一次皆以失望告終;荒謬的是,一次次失望,仍然沒有滅絕人們對中共主動改革的近乎於絕望的希望。為什麼?通常的回答是國情使然:有人說,偌大的國家,必須靠威權制度才能控制和治理;有人說中共過於強大,擁有的壟斷性資源太多,除非中共自我改造,否則任何其他力量無法挑戰;有人說,民間政治反對派在各方面都不如中共,他們上台,還不如中共;有人說,首先要發展經濟,之後才是政治改革,而要保持經濟高增長就必須保持社會穩定,只有中共執政才能維持穩定;有人說,大陸人口太多且素質低下、愚昧無知,只配接受精英們的恩賜性指導,只能進行自上而下的變革……所有這一切辯護,無非就是為了證明:沒有了中共或中共下台,誰能代替它有效地統治中國?海內外的民運人士和持不同政見者,不是經常遭遇這樣的質問嗎?所以,等待恩賜的幸福就是平民百姓的唯一選擇。
當國人不爭取、甚至壓根不准備自我做主之時;當爭取自身權益的鬥爭,還未真正開始就已經放棄努力之時;人們就會普遍地虛構出一個下意識的假設:離開了現行執政者,必然天下大亂。這樣的假設,既來自中共長期的強制性的意識形態灌輸,也來自國人至今不改的奴性。獨裁者有理由無視歷史事實而提出這樣的假設,因為他們的所有決策和言說的最終目的只有一個——保住絕對權力。而民眾卻沒有任何理由相信這樣的假設,因為這假設所維持的制度,恰恰是不把人當人來對待的秩序。國人一旦忘記歷史事實而相信了這樣的假設,就會心安理得地等待天上掉下餡餅,就會雖九死而猶未悔地尋找明君賢主,就會把所有自下而上的民間反對運動、爭取自身權益運動,視為幫倒忙的“添亂”,就會在執政者乾了九十九件大壞事而只作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善事時,用1%的善政來為99%的惡政辯護。即便被屠殺、被餓死、被監禁、被流放、被剝奪、被歧視……獨裁者仍然“偉大光榮正確”,小民們仍然千恩萬謝。
白居易有詩云: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。在大陸,此千古名句決不適於描述敢於挺直腰身的國人,卻是對習慣於優雅跪姿的國人的絕妙寫照。金鑾殿下,文武大臣齊刷刷跪成一片,三呼“萬歲!萬萬歲!”天安門城樓上,獨裁者一揮手,全世界最大的廣場就變成了子民向救世主歡呼的海洋。清王朝覆滅以來的國人,特別是中共執政後的國人,雖然不再象古人那樣做肉體上的跪拜,但是靈魂上的長跪不起更甚於古人!
做人的箴言云:人,生而自由、平等。導致普遍的奴役和不平等的,決不是因為統治者過於強大或過於英明,而是因為被統治者們的跪下。難道三叩九跪的皇權時代已經廢除了一百多年的今天,國人還自我作踐、找出種種理由為自己的跪姿辯護?僅僅是小康的恩惠和允許富人入黨的開恩,難道就使國人只會以下跪叩謝來顯示獨裁者的高大和恩典嗎?!
自由中國的出現,與其寄希望於統治者的“新政”,遠不如寄希望於民間“新力量”的不斷擴張,民間尊嚴在觀念上和法律上得以確立之日,就是國人的人權得到制度性保障之時。
2006年1月6日於北京家中(《觀察》2006年1月6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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