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開始學習祈禱之際,我想先澄清一件事,我所說的「學習祈禱」,並不是用思辯的方法來研究或解釋。而是針對想要祈禱的人,特別指出,怎麼著手進行,還有應該留意什麼地方。誠如,我自己是個初學者,我也會把你看作剛入門的人,讓我們試著一起開始學習。當然,本文的對象,並不是針對從事神祕主義靈修,或是以更高階的完美狀態為目標的人,因為這些境界,是不證自明的,得經由人們自己教會自己。有時候,在出乎意料的情況下,上帝突破重圍而來,或是我們克服重重障礙向上帝而去,在前所未有的深度中,事物驟然清晰呈現,也有些時候,我們會忽然發現,內心深處某個角落,安住著平穩的祈禱,如湧泉一般,此時的祈禱沒有任何困難。在上帝的靈在之中,佇立在祂面前,敬慕祂,和祂對談。
學習之初,對某些人而言,會遇到一個重要的問題:就是上帝似乎不在。這也是現在要談的主題。顯然,我所說的並不是上帝真的不在——上帝絕不缺席,只是一種上帝不在的感覺而已。侍立在上帝面前,就好像對著穹蒼吶喊,無論多麼賣力,就是聽不到半句回應。我們轉向每個方向去吶喊,就是找不著祂。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樣的情況呢?首先,記住一個重點,祈禱是我們與上帝的邂逅,也是我們與上帝之間的深層關係,這種關係,並不能以人為造作,或是強迫而獲得。事實上,上帝可以示現祂自己,或是留給我們一種感覺,祂的缺席是我們生命的一部份,也是一種真實的關係。如果我們,單純的因為此刻想要見祂,就無意識的招喚祂、強迫祂與我們相會,這樣的作法,不能算是一段關係或是真正的相遇。我們可以用想像力,拿一張圖片,或是將不同的偶像置於面前來代替上帝;這種作法,甚至不配代替一個活生生的人,更不配代替活生生的上帝。每一段關係,都必須在雙方自由意志下開始發展,如果將上帝和我們的關係視為彼此的「相互關係」,你會發現,我們要讓上帝嫌棄的地方,遠遠超過我們能埋怨上帝的地方。我們常常抱怨,在保留給上帝的幾分鐘內,祂沒有來,但是其餘的二十三個小時又三十分鐘,或許上帝來敲門,上帝敲在我們的心門、意門、意識之門、生活之門上,我們卻回答「很抱歉,我很忙」,或者,我們根本沒有聽到敲門的聲音。所以,在這些情況下,我們不能抱怨上帝為什麼不在,因為,對祂而言,我們才是缺席的常客。
第二個重點是,對我們而言,與上帝面對面,往往代表一個接受評判的時刻。我們不能在祈禱、沉思、默觀之中遇見上帝,而不受到上帝的懲罰。我說的並不是,永恆懲罰的降臨、永恆救贖的獲得這些方面的事情,我的意思是,這是ㄧ個危機,一個關鍵時刻。「危機(crisis)」出自希臘文,意指「評判(judgement)」。生命道路上,與上帝正面相遇的時刻如此關鍵,應該心懷感激,因為每當我們渴望見到祂的時候,為了我們可能無法承受,祂並不輕易的來。記得在聖經不同的段落中,都有提到,與上帝正面相遇是ㄧ個多麼難受的經驗,因為,上帝是力量、真理、純粹。因此,升起的第一個念頭應該是感謝,感謝我們無法清楚感知到上帝神聖的靈在。上帝是仁慈的;祂不會用一種不合時宜的方式前來。祂先給我們一個自我檢討的機會,當我們不再無知的把祂來臨那一刻當作審判處罰降臨的時刻,祂才會前來。
在這裡,我想說一個例子。很多年以前,有一位訪客要求我把上帝顯現給他看。我告訴他我辦不到,又補上一句,就算辦得到,他也沒辦法見到上帝,因為我真的認為—我堅信是如此—一個人必須和上帝有一些共通處,才能打開心眼去看、以洞察力去感知,才能遇見祂。然後,我以自己常用的作法建議他,先想一下再告訴我,有沒有對福音裡面任何章節特別感動,這樣就可以知道,和上帝之間有怎樣的牽連。他說:「好的,若望福音(約翰福音)第八章,關於一位犯了姦淫罪的婦人。」我回答說:「很好,這是最美麗動人的章節之一。現在靜下心來,問自己一個問題,在這個場景中,你扮演什麼角色?你扮演上帝嗎,或是至少,站在上帝那邊,充滿慈愛和體諒,也充滿信心,認為這個婦人會懺悔過錯,成為一個洗心革面的受造者?或者,你是這個通姦的婦人呢?或是那些因為意識到自己也曾犯罪而離開的老者之一,或是那些等待的年輕人之一?」他想了幾分鐘,然後說:「都不是,我覺得我是那唯一不離去而用石頭匝死那婦人的猶太人。」我說:「感謝上帝,祂沒有讓你和祂直接相遇。」
或許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,但是,在我們身上,類似的情況多麼常見?我們雖然沒有斷然拒絕上帝的話語或上帝的典範,但是在較輕微的程度上,我們做了那些士兵在耶穌受難時所做的。我們很樂意的,蒙住耶穌的眼睛,任意處置打擊他,而不被祂看見。在某種程度上,我們沒有這樣做嗎?當我們忽略了神聖的示現,只依照內心慾望和情緒來行事,違背所有上帝的旨意,我們試著遮蔽祂的眼睛,但是,事實上,我們遮蔽的是自己的眼睛。這樣的時刻,要如何進入祂的靈在之中呢?我們的確會因為懊悔而心碎;但是我們也不能以這種方式前來——在愛和友誼之中,期待馬上被接納。
看看福[音]的不同章節,比我們更偉大的人,領受基督的時候,都是躊躇不前。記得那位要求基督治癒他的僕人的百夫長(中譯註:古羅馬軍制中管理一百士兵的軍官)(瑪八5-13)。基督說:「我會來」,但是,百夫長說:「不,請別來,只要祢說一句話,我的僕人就會痊癒。」我們曾經這樣做嗎?把心轉向上帝,並且說:「不要現身,只要在感知的層面接觸我。如此,只要祢說一句話就足夠,我將會痊癒。只要祢說一句話就足夠,事情將會成就。這一刻,除此之外,我別無所求。」當耶穌門徒Peter漁獲豐收之後,他被帶到船上,跪著說:「離開我吧,喔!上主,我是一個罪人。」因為他的謙卑而要求上主離開他的漁船——他非常謙卑,傾刻間,領受耶穌的偉大。我們可曾這樣過?當我們閱讀福音,基督的形象變得引人入勝、光芒耀眼,當我們祈禱,對上帝的偉大神聖變得敏銳,我們曾說:「我不值得祢來接近我」嗎?在大部分的情況下,祂無法來到我們面前,只因為我們沒有前去接納祂。我們想要從祂身上獲得東西,而不是想要祂本身。這樣還算是一種關係嗎?我們可曾這樣對待過我們的朋友?我們把目標放在友誼帶給我們什麼,還是,這個朋友是不是我所愛的那一位?我們對待上主的方式是對的嗎?
讓我們想一想,我們的、你們的、我的祈禱,想一想祈禱的溫暖、深度、專注的程度,當它和你所愛的某人某事有關聯,或是和生活有關聯,你的心將會打開,全部的內在自我記憶將被喚醒。這代表上帝對你很重要嗎?不,並沒有。這樣只代表你祈禱的相關主題對你很重要。因為,當熱忱、深入、強烈的祈禱只與所愛的人或是困擾的事相關,或是和其他次要主題相關——如果你忽然變冷漠將會如何?上帝也隨之冷漠嗎?祂會離你而去嗎?不,這代表著,祈禱中所有的興高採烈、所有的強烈深入,都不是從上帝的靈在、你的信心、你對祂的渴望和感知而來;它只來自於你對他、她、它的關注,不是對上帝關注。在那個不再與上帝相連的時刻,上帝不再對生活造成影響,我們怎能感到如此驚訝?是我們自己先缺席,先變得冷漠。為什麼?因為祂已經不再重要。
還有其他上帝似乎「不在」的情況。只要我們真實的忠於自己,上帝會和我們同在,一起行動。如果我們試著違背本心,變成另一個樣子,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;我們變成虛構人格,擁有不真實的存在,然而,這種不真實的存在上帝無法親近。
為了學習祈禱,我們必須身處在所謂的上帝的國度之中,必須認出祂是上帝,祂是國王,必須降服於祂。就算還不能完滿達成,至少要關注祂的旨意。反之,如果像那個有錢的年輕人一般,因為太富有(捨不得放棄自己的錢財),無法追隨基督,這樣要如何與上帝相遇?往往,藉由祈禱,藉由與上帝間的深入關係,我們渴望的,只是一段單純的歡樂時光;我們不打算變賣所有家當,去買那顆價值連城的珍珠。那顆珍珠為什麼是價值連城呢?那是我們所追求的嗎?正如人際關係一般:當一個男人或是一個女人經驗到某一方的愛情,其他的人,對他(她)而言,就不再有愛情的意義。用古老的諺語來說:「當一個男人擁有一個新娘,他的世界不再被男男女女圍繞,而是被眾人圍繞。」
難道這樣的情況就不能發生在錢財方面嗎?心意轉向上帝之後,財富必然暗淡無光,平凡生活只襯托出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景象,這是唯一有意義的事。在平凡生活中,只喜歡輕觸天堂的藍,儘管,在其中藏有許多黑暗面。上帝要將它當成身外之物,完全扛起它,就像扛起十字架一般,祂不只想要變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。
所以當我想到,上帝似乎不在,不應該一直逼問自己,責任要歸咎於誰?我們總是把責任歸咎於上帝,直接或是當眾譴責祂,指責他的缺席,眾人需要祂,卻不在,眾人召喚祂,卻不回答。有時候,我們表現得更「虔誠」,我們說:「上帝是在試探我的耐心、我的信心、我的謙卑。」我們找到各種方法,把上帝的評判轉成一種新的自我恭維的方法。我們是如此有耐心,以致於我們可以如同上帝一般高高在上!
我說的不對嗎?當我是一個年輕神父的時候,我在其中一個教區講道的時候,有一個年輕女孩上前來,走近我,說:「Anthony神父,你一定是令人毛骨悚然地邪惡。」我說:「我真的很邪惡,但是,妳怎麼知道?」她說:「因為你把罪描述得如此淋漓盡致,你自己一定親自犯過所有的罪吧!」當然,我所描述的驚人的罪惡思想和罪惡態度,很有可能是我的,不是妳的,但是,在很微小的程度上,有可能也是妳的。如果想要祈禱,應該從發現自己的罪過需要救贖開始,我們從上帝身上被切除,沒有祂,我們無法生活,一切可以用來呈給上帝的,是極度的渴望,希望上帝用慈愛,再度接納懺悔中的我們。如此,祈禱的第一步,是提升謙遜,當意念一轉向上帝,羞恥心就漸漸靠近,我們知道,太快速接近祂,在祂的恩典來的及幫助我們遇見祂之前,就會被審判。我們所有能做的,是將所有的虔敬心、充滿敬意的禮拜之心轉向祂,在能勝任的事情上敬畏上帝,用所有的專注力和熱切渴望,請求祂和我們一同做事,使我們可以藉此與祂相遇,而不面臨審判和責罰,卻能得到永恆的生命。
你們還記得聖經裡法利賽人和稅吏的寓言吧。稅吏來到教堂的後方,他知道他是受責難的一方;按照正義的審判,他是無望的,因為他只配站在上帝之國、正義之國、慈愛之國的門外,因為他並不屬於正義的世界或是愛的世界。但是,從他所經歷過那殘忍、暴力、醜陋的人生,反而讓他學到自認為正義的法利賽人也不懂的東西。他學到了,在這個競爭的世界、弱肉強食的世界、殘忍而沒有溫情的世界,唯一的希望是ㄧ個惻隱之心、一個慈悲的行動,而這個行動並非根源於義務或是血親的關係,它可以中止所生活的世界中的殘酷、暴力、無情。舉個例來說,從他自己身為勒索敲詐者、放高利貸者或是小偷等等的身分,有時,他卻會沒有理由地原諒一個欠債的人,只因為他的心忽然變得溫和而不忍;有時,他可能不會因某人還不出債務,就把某人送進監牢,因為,一個慈悲的面孔會提醒他自己一些事情,或是直接影響到他的心。這樣的事情不存在邏輯,不是這個世界的通則,也不是他的常態表現。那是ㄧ個突破,超越理智的決定,是自己無法抗拒的;或許他也知道,由於這個出乎意料的慈悲心與寬恕,他多麼常從最後的災難中獲救。他站在教堂的後方,深知教堂的每一個角落,都是不屬於他的正義、聖愛的角落。但是,他從經驗中也得知,再不可能的事情也有可能發生,那就是為什麼他說:「要仁慈,打破正義的律法,打破宗教的律法,仁慈的來到我們所在的卑下之處,到這些沒有被原諒而又不被允許進入的人面前。」而且,我想,這就是我們必須不斷重新開始的地方。
你或許記得,兩個出自聖保祿(保羅)宗徒的話語,他說:「在我的柔弱中顯現了我的力量」。柔弱,並不是在犯罪當中遺忘了上帝的那種柔弱,而是那種完全順從、絕對明晰、完全不掙扎的交在上帝手中。我們常常試著要當個強者,這麼做,卻阻止了上帝顯現祂的力量。
你們記得小時候如何被教導寫字。母親將鉛筆放在你的手中,握著你的手開始移動。當你完全不知道她這樣做的用意的時候,你完全放任自己的手自由在她的手中任她操控。這就是我所謂的在柔弱中顯現了上帝的力量。你也可以想成是ㄧ個帆。帆可以抓住風,以操縱船身,完全是因為它的柔弱。如果你用硬木板來取代帆,就行不通了;是帆的柔弱造成了它對風的敏感度。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外科手術用的手套上,金屬手套是如此堅硬,外科手術的手套卻是如此柔軟,然而,也因為它的柔軟,靈巧的雙手能運用它從事奇蹟式的工作。(中譯註:這裡所說的和老子道德經第七十六章所說的:「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堅強。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故堅強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」有些微相似之處。)
所以,上帝一直試著教我們的其中一件事,就是用這種降服於上帝的柔軟心,和完全不抗拒而交在上帝手中的心,來代替令人不安的幻想及微小且令人不安的力量。關於這樣的做法,我可以用一個例子來說明。
二十五年前,我的一個朋友(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)在巴黎的解放運動(Liberation)中被殺害了。在那之前,他的孩子們一直不太喜歡我,因為我和他們的父親很要好,這讓他們感到非常吃醋,但是,他們的父親過世之後,他們對我的態度,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。其中的一個孩子,約十五歲左右的女孩,來我的門診拜訪我(我成為神父之前的職業是醫生),她發現除了我隨身用的醫療裝備之外,桌上還放著一部福音書。
「我不懂,一個教育水準應該很高的人,怎麼會相信那麼愚蠢的東西。」她這麼問我。
「你有讀過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記得,只有最愚蠢的人,才會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定論。」
從此之後,她讀了福音,產生很大的興趣,她的全部生命因此有了轉變,因為她開始祈禱,上帝給她一個上帝靈在(上帝示現)的經驗,使她那段日子的生命以此作為依靠。後來,她病了,得了絕症,我成為神父之後,我在英國,她寫一封信給我說:「自從我的身體變得虛弱,漸漸失去生命力,我的靈魂卻是前所未有的活躍,如此簡單而又喜悅,我感知上帝神聖的靈在。」我回信給她:「不要期待這是永恆的。當你再虛弱一點,你的心將無法轉向上帝,你會覺得和上帝沒有連結。」過了一陣子,她又寫信給我說:「是的,我變的如此虛弱,現在,我沒有一絲力氣讓我的心轉向上帝,甚至只是熱切的渴望祂,上帝已經離我而去」,但是我說:「現在,妳要做一些別的事。試著在深入和真實的覺受上,學習謙卑這個字的意思。」
「humility」(謙卑)這個字,出自拉丁文「humus」,意指肥沃的土地。對我而言,謙卑不是我們平常所認為的那樣—-以一種用靦腆的心態,試著幻想自己是最糟糕的,或是試著讓別人知道,我們刻意做作的行為,是一種出我們對於自己的卑下是有自知之明的。
真正的謙卑就好像大地一般。它總是理所當然的存在,不被別人記得,被大家踐踏,是我們丟棄廢物和垃圾的地方。它靜靜地接受一切,奇蹟的把廢物轉變成新的豐腴,將腐敗轉化為生命,發生新意!它迎向陽光和雨水,準備接受我們的播種,帶來比播下的每一顆種子,還要多三十倍、六十倍、甚至一百倍的收成。
我告訴她:「學著在上帝面前,要像這樣;心悅誠服,準備接受從世上和上帝而來的一切事物。」
她確實的做到了,心悅誠服的接受了發生的所有事;在六個月中,他的丈夫因為厭倦了有一個病厭厭的妻子,將她如同丟垃圾般容易的拋棄了她,但是上帝也對她吐露祂的光芒,賜與祂的雨水,因為,過了不久,她寫信給我說:「我完全跌到了谷底,我的心無法轉向上帝,但是,上帝向下屈就來到我面前。」
這不是我說過唯一的話的例子;在軟弱中,上帝才能顯現祂的力量,在這種情況中,上帝不在卻轉為上帝的靈在。我們無法以公義的角度掌握上帝,就像稅吏和這位女孩受到待遇竟是完全相同!只有在慈愛的領域之內,我們真遇見上帝。
試想上帝不在。並且在敲祂的門以前,真的了解——記得,不只是在一般認知中天國的門外,而是基督確實說過:「我是那扇門」——你還在門外!你可以花一些時間,瘋狂的想像,想像你已經在天國裡面了,即然在天國裡,自然也不需要敲什麼門了。你可以試著四處看看,天使和聖人在哪裡,屬於你的寢宮在哪裡。但當你什麼都看不見,只看到黑暗和牆壁,你就會驚訝的發現,天堂原來是如此不吸引人。到這時,我們才恍然大悟,我們還不在其中,我們還在上帝的國之外,然後自問「門在哪裡?要如何敲門?」
下一章,我們將試著更深入的討論這主題,敲門,試著進入這扇門,變成天堂的居民,那個在祈禱中可能到達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