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5月17日 星期一

〈庖丁解牛〉文章分析

〈庖丁解牛〉文章分析

 

第一段:「庖丁解牛」的藝術性描寫

庖丁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觸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音ㄧˇ,抵住砉然嚮然(形容肉與骨相離,發出聲音。砉,音ㄏㄨㄛˋ。嚮,通「響」),奏刀騞然(持刀向前推進,發出割物的聲音。奏,進。騞然,形容割物的聲音。騞,音ㄏㄨㄛˋ),莫不中音(合乎音樂的節奏)合於〈桑林〉之舞乃中〈經首〉之會節奏

按:解牛,如此血腥、甚至殘酷的工作,在莊子筆下卻呈現了藝術性的美感,而非血淋淋的殘忍畫面。其手法試說明如下:

1.動詞的善用:

曰「解牛」而非「屠牛」,讓「分解」的中性用字削減了「屠、殺、宰」等帶給人的負面感受(雖然換個說法,並未改變「牛隻被殺」的客觀事實)。其效果有如電影將殺伐的畫面消音,將訊息的焦點擺在影像之上。這樣做,有助於讀者從比較純粹的角度去看待「分解牛隻」這件事。

2.「視覺與聽覺」的書寫角度:

在視覺部分,莊子雖然只是簡略提到庖丁的身體部位(手、肩、足、膝)在解牛時必要的接觸動作(觸、倚、履、),但段末以「合於〈桑林〉之舞」比況之,讓解牛的動作上升為充滿美感的肢體藝術。

聽覺部分,莊子一連用了三個狀聲詞(砉然、嚮然、騞然)來表現解牛的動作(牛隻被動的「骨肉相離」、庖丁主動的「奏刀割物」),最後將聽覺描寫收攝於「中音」、「乃中〈經首〉之會」的節奏感裡,讓解牛一事,成了悅耳的聽覺享受。

透過這樣的描寫,莊子便讓解牛的活動成了一場藝術饗宴,讓下文文惠君的一嘆一問,有了堅實的基礎。

 

第二段:文惠君的讚嘆與好奇

文惠君曰:「譆,善哉!技蓋(通「盍」。音ㄏㄜˊ,為何)至此乎?」

按:這段內容是過渡段,作用是承上起下,一如「痀僂承蜩」裡仲尼「子巧乎!有道耶?」這句。而文惠君的著眼於「技」,也為下文庖丁的論「道」埋下伏筆。

 

第三段:庖丁陳述解牛之「道」

庖丁釋刀對曰:「臣之所好者道也,進乎技矣。

按:這段「道進乎技」的開場白,是全段論述的總綱,也是「技」與「道」重要的分判:「技」是可練的,可以熟能生巧,最後內化為身體的記憶;但「道」是不可練的,必須心領神會,才能運用自如。正因為「道」是如此唯心,所以可以跨界運用,庖丁的「解牛之道」卻讓文惠君領受了「養生之道」,關鍵在此。

接著,是全文最重要的內容:由「技」的層次進入「道」的層次的發展歷程,而兩個層次轉換的差異點,在「見」與「不見」(不以目視)。在時間順序上,庖丁經歷了「始解牛三年之後方今之時」三個階段,在層次展現上,則為「所見無非牛者未嘗見全牛也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」三個階段。茲試論如下:

 

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牛者。

按:第一階段:所見無非牛者

這時候庖丁剛入行,對工作對象(牛)還沒有清楚的認識,實務經驗不足,故眼中所見都是整隻牛。這是初階的「練技」階段。

 

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

按:第二階段:未嘗見全牛也

三年的時間,讓庖丁累積了足夠的實務經驗,對牛隻的認識也越來越細緻、精確,故在他眼中所見,已經不是「待宰前」的完整牛隻,而是心中有了清楚的「分解部位」的視覺圖像,據此作為解牛的藍圖。這是高階的「熟技」階段。

 

方今之時,以神遇用精神接觸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

(按:「神欲行」三字,「欲」究竟是與神相連組成「神欲」成複合名詞,還是修飾「行」的副詞,目前沒空去參考相關的研究成果,暫不處理此一問題,於此,先簡單將之化約為「神」(精神)的概念來使用)

按:第三階段: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

從「三年之後」到「方今之時」中間經歷了多久,庖丁並沒有明說(雖然後文有提到「今臣之刀十九年矣」,然而考量到他從「始解牛」起算,理當經歷過「族庖、良庖」等階段,應該也是換過刀的,所以這把用了十九年刀,不宜據此認定庖丁的的解牛經驗值只有十九年,實際上應該更久才合理),但這倒提醒了我們一點:不管是技藝的精進,還是「由技入道」的境界提升,「時間」是必要的投資。世間的一切沒有一蹴可幾的,即便有所謂的「頓悟」,也是在累積了足夠的疑惑並付出參解的心力才能達至的成果。

這個階段的敘述開始變得抽象。「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」兩句,莊子明顯地讓兩組詞相對起來:「官知(目)」VS「神(欲)」,然而這一對詞組,不宜視之為互斥的概念,以為「必須停止感官的活動、讓精神獨立運作」,而應理解成「不純然依恃感官能力,而是『以精神為主、感官為輔』的方式運作」,這一點可以從後文找到證明。後文提到庖丁「批大郤,導大窾」的解牛動作,就算他技藝高超到可以不用眼力,然而當他遇到「族」(筋骨盤結處)時,莊子明寫「視為止,行為遲目光因而專注,動作因而放慢,可見得「官知止而神欲行」將之理解為感官知能停止運作而全靠精神活動是有問題的。

 

依乎天理自然的道理,此處指牛天生的肌絡、筋骨等結構,批大郤切入空隙,導大窾沿著空隙。窾,音ㄎㄨㄢˇ,骨節之間的空缺處因其固然牛體本來的結構

技經肯綮經絡和筋骨相連的地方。技經,指經絡。技,應為「枝」。肯綮,筋骨相連的地方之未嘗,而況大軱大骨乎!

按:從這裡開始,莊子以「依乎天理、因其固然」兩句話詮釋「官知止而神欲行」境界的方法學。「批大郤,導大窾」的解牛動作之所以能產生藝術的美感,而不會流於血腥與殘酷,關鍵就在於「依乎天理、因其固然」的原理操作。

受造之物,皆具有形上之道創生的內在理則,此理則在肉體的層次,就是肌絡、筋骨等結構(進一步擴充,中醫的經絡理論也算是),牛隻據此結構而架構其形,那麼庖丁也能順此結構而分解其形。於是解牛一事之於庖丁,便不是「滿足顧客需求」的屠宰行為,而是透過牛隻形體去「體認天理、掌握其道」的練習與實踐----「天理、固然」是體認之理,「依、因」是操作之道。依此原則解牛,在實務上就能展現「技經肯綮之未嘗」的美技了。而如此美技,在下文還有進一步的闡釋。

 

良庖歲更刀,割也;族庖技術普通的廚師。族,一般的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。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

彼節者有間,而刀刃者無厚;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寬大有餘貌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,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

按:這裡莊子突然插進一段「廚師分級論」,其目的不在於抬升庖丁的等級,而是要藉由這樣的分級比較,讓我們更具體的瞭解庖丁的解牛之「道」的優越。

廚師技藝的高低,從工具的使用狀況便能看出來。族庖用刀以折(劈砍),故刀具受損最快;良庖用刀以割(切割),故刀具壽命較久;而庖丁在十九年間解數千牛的龐大工作量下,牛刀還可以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」,關鍵就在於他的用刀之法是「不折不割」。然而不折不割,該如何下刀解牛呢?

如果說「依乎天理、因其固然」是解牛的原理陳述,那麼「以無厚入有間」便是下刀的技巧說明了。誠然,「刀刃者無厚」是誇張化了的說法,但如此陳述,便能讓解牛之道藉由「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」的陳述具體化、形像化,「依乎天理、因其固然」的抽象之理,就能得到清楚的理解。至於庖丁解牛的藝術化美感,也能在「游刃有餘」的描述中,得到充分的支持與領略。

 

雖然,每至於族交錯聚結,此處指筋骨盤結處,吾見其難為,怵然為戒因警惕而小心謹慎。怵,音ㄔㄨˋ。為,音ㄨㄟˋ,因而,視為止,行為遲。動刀甚微,謋然骨肉相離的聲音。謋,音ㄏㄨㄛˋ已解,如土委地。

按:在整個解牛之道的陳述中,這一段顯然是莊子刻意為之的部分。在「依乎天理、因其固然」的原理之下,前文營造了一種流動的、隨順的文字美感,而這裡因為聚焦在「族」(筋骨盤節處)的難題裡,這種流動的美感瞬間停止,文字進入一種謹慎、精細而緩慢地節奏中。

「族」是客觀存在的難題,縱使庖丁理解牛隻的「天理」與「固然」,也必須謹慎處理。「吾見其難為」是對難題的明確認知,由此引發處理難題應有的態度(怵然為戒)與動作(視為止,行為遲。動刀甚微)。短短幾句,庖丁所展示的工作狀態,是所有藝術家專注於作品時都會出現的情境:絕對的專注,絕對的小心,才能避免任何誤失,最終完成一件完美的藝術品。而庖丁所完成的「藝術品」(解牛),莊子一貫地採用「聽覺」(謋然)的描寫,以巧妙的比喻(如土委地),讓肉塊堆積如積土於地般的自然。而從「動刀甚微」到「如土委地」,短短三句,那種那種寫意流動的感覺又再度出現了。

 

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從容自得而心滿意足,善擦拭刀而藏之。」

按:這裡寫得是工作完畢後的心裡狀態。「躊躇滿志」是心理描寫,「四顧」是該心理的外顯動作,這種得意之情,是每個藝術家看著自己完成的藝術品都會有的心情。

除此之外,庖丁「善刀而藏之」的舉動也值得我們注意,每一個優秀的工匠、藝術家,都會珍惜、甚至敬重自己的工具,不只是因為它是吃飯的傢伙,更重要的是,沒有工具的協助,藝術家是無法完成作品的。

 

第四段:結論(從解牛之道到養生之道)

文惠君曰:「善哉!吾聞庖丁之言,得養生焉。」

按:以出處〈養生主〉的主題來看,文惠君之言恰是「文末點題」的寫作手法。能以解牛(殺生)之事悟養生之道,莊子的想像力令人折服。

那麼,莊子所謂的養生之道為何?從庖丁解牛的陳述來看,有幾個原則可以歸納出來:

1.      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

養生之道,在於利用感官但不徒恃感官,讓自己超越事物的表象,透過精神去接觸、去體認事物之理。對理則(道)的體認與掌握,是道家人生哲學的核心,因此「心智能力」要比「感官能力」更為重要。

2.      依乎天理,因其固然

既知有「天理、固然」之存在,那麼「依、因」其本然,毋寧是理所當然的實踐原則了。能「依、因」,就不會對抗,在這樣的原則下,人我、物我之間就不會是緊張而衝突的關係,而是自在、相容的對待關係。

3.      以無厚入有間

這一句可以視為「依、因」原則的補充說明。「隨順自然」必要的實踐條件,就是小看自己、高舉創生之「道」,確立「道己」為「創造被造」的關係。在這樣的明確認知下,人才有可能放下自己的個人意志,以「隨順自然」的態度去生活。所以這裡的「無厚」,可以理解為人消解過強的個人意志的「自我型態」,在這樣的自我型態下,面對自然理則時,就會有「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」的自在安適之感了。

4.      每至於族,吾見其難為,怵然為戒,視為止,行為遲

然而現實中,難免會出現「族」(客觀難題)的棘手狀況,一如江水奔流,也會遇到山石阻擋的情形。當遇到養生的難題時,我們必須專注謹慎以對,小心地處理難題,不能以「船到橋頭自然直」、無所作為的消極心態去面對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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