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乞食〉陶淵明
飢來驅我去,不知竟何之?
行行至斯里,叩門拙言辭。
主人解余意,遺贈豈虛來?
彈諧終日夕,觴至輒傾杯。
情欣新知歡,言詠遂賦詩。
感子漂母惠,愧我非韓才。
銜戢知何謝,冥報以相貽。
按:這兩天來,中國富豪陳光標的名字搶佔各媒體的版面,其所謂「高調行善」、「喜歡把錢親手交給受贈者」等等行徑,已引來台灣正反面各種反應,媒體、網路相關討論已多。而我從陳光標的來台行善事件中,想起魏晉時期陶淵明一首不甚有名的〈乞食〉詩。
在詩中,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堂堂的讀書人被飢餓所迫、淪落到要去乞食的悲慘處境,而如何乞食、到哪裡乞食的「專業知識」,是過去所讀的聖賢書裡沒有教過的。我們從詩裡「不知竟何之」一語,可以細膩地體會陶淵明當時茫然無措的心境。
然而詩中我最感興趣的,是陶淵明與「主人」的互動。詩裡寫得很含蓄,而這份含蓄,恰恰讓我們體會到傳統儒家文化最美好的人文深度與脈脈溫情。乞食這一方的陶淵明「叩門拙言辭」,呈現的是吞吞吐吐、欲言又止,不得不放下身段卻又不知如何放下身段的尷尬形象;贈予那一邊,陶淵明則是完全跳過事實情境的陳述,而是以一句「主人解余意,遺贈豈虛來」的激問語氣,表達了主人對乞食者的來意的心知肚明,於是理所當然地送給陶淵明一頓粗飽。這個互動非常有想像空間:從「拙言詞」到「解余意」,可以得知兩造之間是沒有言語交流的,有的只是心意的傳收。在這當下,主人並沒有擺出高高在上的優越態度,而是單純且快速地完成「知意→贈食」的動作,化解了陶淵明的尷尬,顧全了乞食者一絲絲的人性尊嚴。這一點「想像」,我們可以從詩後陶淵明的「快樂」(彈諧終日夕→言詠遂賦詩)與「感恩」(感子漂母惠→冥報以相貽)合理地推知:「快樂」除了來自於歹年冬裡難得一次的飽腹快感,也包含了讀書人的尊嚴在難堪的處境中並未遭受摧殘的壓力釋放;而一飯之恩,陶淵明不只拿韓信一飯千金的典故為喻,還上綱到「冥報」的想法,更反映出陶淵明對斯時斯境脆弱的尊嚴得以保全的由衷感念。
唉!哲人日已遠,典型在夙昔。打倒孔家店後的中國,傳統文化的人文情懷如今安在?摧毀舊價值很容易,要重建價值卻要數倍乃至於數百倍之力不為功。有心為善的陳光標,只是一個時代錯誤下的受害者而已。
又,頻果日報刊登了我的學長許又方「嗟 來食」一文,是從另一個典故探討了陳光標的「行善」之舉,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