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一桿「稱」仔〉是賴和的第二篇小說,也是國文科教學納入本土文學後最重要的作品。過去教三民版時,為了避免篇幅過長,課本僅擷取秦得參賣菜被日本巡警刁難一事之始末,前面關於秦得參的生平概述與文後賴和的寫作動機部分俱被刪除,這是很可惜的事,因為這會讓讀者僅能從主角「個人的不幸遭遇」解讀作品,而無法體會賴和下筆時的語重心長。今年我教翰林的完整版,心中的感觸更深了。
一切都從文末「凡強權行使的地上,總會發生(不公不義)」這句話開始。我摒棄了教科書的觀點,重新解讀,這才發現賴和文中的抗議對象,不是日本殖民政府,而是所有不公不義的體制——日本政府只是賴和親所經歷的「不公義體制」罷了!我環繞著「體制暴力」的軸心,檢視了文中每一個角色,不禁對李前總統說過的「身為台灣人的悲哀」深有同感!不公義的體制與種族無關,衡諸當今兩岸的漢人政權,對自己同胞的欺壓何曾軟手過?但無奈的是,「人數的多數」無法等同於「力量上的優勢」,因為被壓迫者在受迫害的情況下,會自尋生存下去的方法,一部份的人便因此向壓迫者靠攏、認同。當受害者承受委屈時,他們不但不敢挺身而出,反而在事後說風涼話,在受害者身上補一刀!而其他的人,則對受害的處境縱使同理,卻也無感了——因為反抗有用嗎?還是「生存」比較實際吧!「冷漠」、「無情」,不正是台灣人幾百年來始終對抗不了外來政權的致命劣根性嗎?當我看著「台灣百年人物誌——賴和」這一集提到,賴和晚年對自己努力付出、台灣人卻迴響甚少感到灰心,心裡也不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!
我們現在面對的,正是賴和筆下「不公不義的政權」,兩年的光景,台灣輸掉了許多優勢,而未來,仍有看不到底的黑暗在等著我們。如果在此刻仍有機會凝聚意志凝聚力量、透過現有的遊戲規則扭轉時局,而我們卻選擇冷漠以對或依附體制,一如我們過去曾經懦弱過的祖先,那麼賴和臨終前的遺憾,將會是台灣永恆的命運,而台灣人啊,你的名字,永遠叫「弱者」!
*以下是讀書札記(粗體字是小說原文)*
鎮南威麗村裡,住的人家,大都是勤儉、耐苦、平和、順從的農民。村中除了包辦官業的幾家勢豪,從事公職的幾家下級官吏,其餘都是窮苦的占多數。
按:威麗村的社會結構,呈現了無所不在的階級性:
統治階級 :官—勢豪(包辦官業)+下級官吏
被統治階級:民—窮苦、順從的農民
因為製糖會社,糖的利益大,雖農民們受過會社刻虧、剝奪,不願意種蔗,會社就加「租聲」向業主爭贌,業主們若自己有利益,哪管到農民的痛苦,田地就多被會社贌去了。若做會社的勞工呢,有同牛馬一樣……
按:這裡可以看出資本主義下資本力量的強大。製糖會社(資本家)為爭利,以「加租」的方式與民眾競爭,民眾爭不過,只能淪為被剝削的勞工(有同牛馬一樣)。而地主有自己的利益考量,是無法(也不會)顧及民眾的福祉的。(這又是社會階級(資產階級VS無產階級)的呈現)
二十年來的勞苦,使她有限的肉體,再不能支持。亦因責任觀念已弛,精神失了緊張,病魔遂乘虛侵入,病臥幾天,她面上現著十分滿足、快樂的樣子歸到天國去了。
按:呈現小人物的悲哀:因生活壓力而活著,卻因壓力釋放而死亡。
當得參病的時候,他妻子不能不出門去工作,只有讓孩子們在家裡啼哭,和得參呻吟聲相和著。一天或兩餐或一餐,雖不至餓死,一家人多陷入營養不良。
按:1.鍾理和〈貧賤夫妻〉有類似的描述。
2.現在很多的貧童,學校的營養午餐是全家(要打包回去)唯一的正餐。悲夫!
難得她嫂子,待她還好,把她唯一的裝飾品─一根金花─借給她,教她去當鋪裡,押幾塊錢,暫作資本。
他妻子趕快到隔鄰去借一桿回來,幸鄰家的好意,把一桿尚覺新新的借來。
按:貧苦人家的患難相助:同理心的體現
什麼通行取締、道路規則、飲食物規則、行旅法規、度量衡規紀,舉凡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,通在法的干涉、取締範圍中。
按:「立法」無罪,有問題的是「執法、司法」的問題。
「法治」是現代社會建立秩序的基礎,沒有法律規範,則現代社會無由達成。(現階段的台灣實況為例,我們有「交通法規」、「食品營養衛生管理法」……,這些規範,在「合理的立法、執法、司法」的情況下,民眾的生活得以保障。)台灣人在日本的統治之下,首度遭遇全面性的法治生活,面對如此多的法規,會有「壓迫感」是十分自然的事,但這是邁向現代社會的必經之路。也正因為日本在台灣留下了較佳的法治,讓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時的貪污腐敗,幻滅了台灣人「回歸祖國」想望,反而讓部分台灣人回過頭來對殖民統治過的日本政權產生好感,影響至今。
「花菜賣多少錢?」巡警問。
「大人要的,不用問價……」參說。
「不,稱稱看!」巡警幾番推辭著說。誠實的參,亦就掛上「稱仔」稱一稱,說:
「大人,真客氣啦!才一斤十四兩。」……
「稱仔不好罷,兩斤就兩斤,何須打扣?」巡警變色地說。
按:身為巡警不能收賄,故要擺出「幾番推辭」的姿態;但識相的就要懂得「餽贈」,以示不是巡警貪索。得參不懂話中之意(所謂的「潛規則」),真的稱了斤兩,巡警無台階可下,只好抓住得參「好意」的話中語病(斤兩不足),「合理的」欺壓得參(指責稱仔不好)。這種「吃乾抹淨又不願髒了手」的心態,非常惡質!
「大人要的,不用問價,肯要我的東西,就算運氣好。」參說。他就擇幾莖好的,用稻草貫著,恭敬地獻給他。
「不,稱稱看!」巡警幾番推辭著說。誠實的參,亦就掛上「稱仔」稱一稱,說:
「大人,真客氣啦!才一斤十四兩 。」本來,經過秤稱過,就算買賣,就是有錢的交關,不是白要,亦不能說是贈與。
「不錯罷?」巡警說。
「不錯,本有兩斤足,因是大人要的……」參說。這句話是平常買賣的口吻,不是贈送的表示。
按:得參因誠實而獲罪,最是無辜。他本來就打算「獻」菜,不問價錢,是巡警堅持要稱,得參才不得已將此次的互動定調為「買賣」。既是買賣,就有做生意的道理在(錢的交關),給予折扣,已經是合理的優惠了。
「不,還新新呢!」參泰然地回答。
「拿過來!」巡警赫怒了。
「稱花還很明瞭。」參從容地捧過去說。
按:「泰然」、「從容」,可以看出得參對自己佔著「理」字的自信。
參突遭這意外的羞辱,……
按:羞辱指「被罵畜生、折斷稱仔」兩件事。
一個較有年紀的說:「該死的東西,到市上來,只這規紀亦就不懂?要做什麼生意?汝說幾斤幾兩,難道他的錢汝敢拿嗎?」……
「唉!汝不曉得他的厲害,汝還未嘗到他青草膏的滋味。」那有年紀的嘲笑地說。……
「硬漢!」有人說。眾人議論一回、批評一回,亦就散去。
按:旁人的反應說明當時社會大眾對悲苦命運不同的理解,可以分為幾點來看:
1.較有年紀者所言,是直接責備受害者秦得參,這反映出他選擇順從不公不義的體制,自己不敢反抗,也解讀(嘲笑)別人的反抗為「不知好歹」。
2.稱得參「硬漢」者,可以有兩種解讀:(1)肯定得參的抗議,立場與較有年紀者不同;(2)反諷得參的抗議,禁得起以後將會嚐到的「青草膏的滋味」,立場與較有年紀者一致。兩種解讀皆可。
3.眾人評論後就各自散去,雖然沒有實寫評論的內容,但從「亦就散去」的行為看,他們對得參的遭遇僅抱持著「看熱鬧」的態度,並沒有真正的關心。(這種「冷漠」,是台灣漢人的劣根性)
「寬心罷!」妻子說,「……今年運氣太壞,怕運裡帶有官符,經這一回事,明年快就出運,亦不一定。」
按:得參妻子透露出弱者之所以為弱者的本質:宿命、不反抗。
「以前不管他,這回違犯著度量衡規則。」法官。……
「什麼?沒有這樣事嗎?」法官。……
「但是,巡警的報告,總沒有錯啊!」法官。……
「既然違犯了,總不能輕恕,只科罰汝三塊錢,就算是格外恩典。」官。
按:1.法官片面聽信巡警的報告,不採信(審理)得參的喊冤,看得出威權(殖民)統治者的「法」並非為人民服務,當官民有隙,便會不自覺地流露出「官官相護」的階級屬性。
2.法官認定違犯,就不能輕恕,科罰三塊錢,就算恩典;同理,那得參順著巡警的話定調彼此的互動為買賣,買賣就得計價,售價打折,已是優惠,這又有什麼不對?
「沒有錢!」參說,在他心裡的打算:新春的閒時節,監禁三天,是不關係什麼,還是三塊錢的用處大……
按:這份盤算是底層民眾生活的真實寫照:所得太少,故對有限的資產斤斤計較。
參的妻子……還未曾出門,已聽到這凶消息,她想:在這時候,有誰可央托,有誰能為她奔走?愈想愈沒有法子,愈覺傷心,只有哭的一法,可以少舒心裡的痛苦,所以,只守在家裡哭。
按:描寫傳統父權社會下女子的無力與無助。
他……心裡只在想,總覺有一種不明瞭的悲哀,只不住漏出幾聲的嘆息,「人不像個人,畜生,誰願意做。這是什麼世間?活著倒不若死了快樂。」
按:這個「不明了的悲哀」,應是指台灣的漢移民幾百年來遭受外來政權統治屢被壓榨、剝削卻無可奈何的悲哀。在外來政權眼中,台灣人只配為該政權服務,不被當人看。這個悲哀感後來被李前總統提出的「身為台灣人的悲哀」明白地揭露了出來。
克拉格比……該篇透過一個小菜販被警察誣陷的不幸遭遇,指控司法制度的階級偏見,而使窮人得不到法律的保障。
按:這種司法的階級偏見,在於上層階級認定窮人的「貧窮」本身,就是合理的犯罪動機!(這又是另一種悲哀)